7、七

半柱香后,文烨襄换好女装踏出成衣店。

一阵香风逗留不散,老板和小二勾肩搭背站在门口,眼睛都似长了勾子般。

老板:“啊……美哉妙哉,原是女装大佬!”

小二:“说不定,对于我这样的丑男子,是条出路……”

话毕,小二含情脉脉望向老板。

媚眼热辣抛出,老板呼吸一滞。

……

天朗气清日高挂,成衣店老板扭着手腕,拍拍衣袖,顺便把掸衣服的鸡毛掸子收在背后,吹了声口哨回到柜台。

红漆绣彩的门口,只留下瘫倒在地,鼻青脸肿叫娘求饶的小二。

这人呐,贵在自知。

穿着女装的文烨襄脚步轻快,脸上狗皮膏药已然摘得干净,又借着成衣店的客供胭脂,桃粉薄薄扑上一层,淡淡殷红簇在眼角,平添无限娇情。

心情自然大好。

少女天性/爱俏,男装风流不假,但比起女装要繁复厚重,在家里是被逼无奈。她此刻暂得解放,胸口没了裹胸布束缚,顿觉神清气爽,再想到刚刚遇见的女子天姿,而现今自己和女子同穿一套衣裙。

笑着展开双袖,低头又审视自己一番。

美人真是好眼光!

文烨襄当即弯了眼眸,清澈眼里浮动雀跃,自己若能得仙女姐姐五分颜色,那可实在……嘴里不由哼起小曲儿。

她童心未泯,思量着时辰还早,于是闲逛慢看西街两侧的货摊儿,东一步瞧瞧铜镜,西一步翻翻流苏穗子。

好半天,有人在背后轻轻咳嗽,又主动扬起扇面替她遮阳。

“姑娘,可、可许人家?”一位面白公子羞涩道。

哟,小白脸!

还装纯情小少爷,她鄙夷的收回目光。

纯情真心的,哪有一上来就问婚盟嫁娶?

小浪货妥妥的。

“多谢公子厚爱。”她敛声回谢。

白面公子见她不排斥,打扇越发殷勤,嘴角乐得都快扯到耳根了。

“小生不才,想请姑娘喝杯花茶,请问姑娘是否——”

“好啊。”

有心戏弄一二,文烨襄灿然淡笑,美目流转生光,她盯着手里的翠玉簪子,却故意柔声叹气,装作舍不得放手的样子。

“好艳丽的簪花,可惜了。”

“姑娘若是喜欢,小生现在就买下赠美。大婶,包起来!”

文烨襄笑容更亮,直看得白面公子酥了半边身子,恨不得当街亲昵,尝一尝美人的胭脂甘甜。

“公子,这个也好看。”

“买!大婶包起来!”

“公子,那个也喜欢。”

“买买,大婶包起来!”

“公子,那些更不错。”

“买买买,大婶……”

大包小包提着,白面公子私下拭了一把汗,对面银元宝搓得噌响的大婶连连哈腰,脸部表情因激动而失去控制,连鼻梁上端的皱纹,都摇曳嚎叫起来。

生财之道啊,以前咋个没想到。

打明儿起,大婶舔着缺了一块的门牙,满脸典型奸商笑。

雇几个美娇娘,三年五套房。

初夏南风不解风情,迎面吹拂掀起文烨襄裙角,她微微压着裙摆,流苏彩绦晃了白面公子眼睛。

白面公子极力抑制不知哪刻便会汹涌而出的鼻血,急不可耐邀请道。

“据小生所知,城东有家新开张的酒楼,那里花茶地道,最近还推出喝花茶送客房……”

她不声不响听完,末了,先是讶异一声,然后略带歉意道:“呀,差点忘了!奴家昨晚还答应夫君,今早一定去买他最爱的贾记油饼,贾记油饼每日又限量200枚,不巧不巧啊,公子厚爱,只得下回再约了。”

“啥!”白面公子成了黑面。

“嗯,奴家买完油饼,还要赶着回家奶孩子。”

“奶……孩子!”黑面公子成了青面公子。

“奶完孩子,又要伺候公婆洗澡!”文烨襄煞有介事的蹙眉。

“你们……你们三个人一起……”青面公子成了枯面公子。

“嗯。”她步步瓦解色狼心理防线,扳着指头数道:“不过,加上夫君和孩子,不是三个人洗,是五个人同浴!”

枯面公子口吐白沫,喷出几碗血,瘫在大包小包山堆上,再动弹不得。

文烨襄调皮地叼起一缕青丝。

拂袖哼曲转身,晃荡晃荡走进西街最大的一间当铺。

天下当。

这招牌,好大的口气!她把黄龙玉拍在柜面,没待伙计看清,便甜甜一笑,露出皓白齿贝。

“大哥,活当半月,给个好价钱。”

“好咧。”伙计开始翻看黄龙玉,半晌,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方支支吾吾道:“姑娘,这东西勉强开票2两纹银。”

“什么!”文烨襄惊住,莫非黑店套路?

伙计为难道:“2两当票,怕是掌柜还会骂我。”

“这是我祖传……”她忽地改口,争辩道:“此玉是我表哥祖传宝玉,漠河黄龙玉,按照市价必得500两以上。”

伙计一脸不信。

有种冒牌货打脸的感觉,既然这家不识货,她刚准备收起黄龙玉,伙计伸出胳膊拦住。

“姑娘若是急用钱,今晚可以陪我看看花灯,那当票,我开5两!”

“呵?”气到无语,翻白眼挤出一丝笑。

“8两!再不能多了!”伙计嚷道。

“大哥真能瞎掰!一口价,600两当票,要开就现在开,本姑娘赶时间。”

伙计白眼翻得顶到房梁。

拦在胳膊内的黄龙玉似有毒一般,熏得伙计匆匆撤了手,跳脚道。

“600两!你打劫啊!就是天香楼的芙蓉姐,怡红院的鸾凤姐,闻香阁的碧罗妹,雪芳栏的石榴娘,四大金花加在一起,都不过600两!”

“出不起价拉倒,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说罢,文烨襄把黄龙玉用帕子包裹。

“姑娘,我真没骗你,这等劣玉不值几个钱。”伙计拿出一根小金条,“金玉相鸣,如果是良玉,轻轻碰上金石,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你听。”伙计掀开手帕一角,金条与黄龙玉相触,竟哑然无声。

“胡说八道,你们休想诓骗我。”见此,她心里也凉了半截。

伙计摇摇头,干脆拿出小刻刀,刀尖碰玉一划,黄玉竟软得掉下碎屑,“姑娘,这玉产自北疆贫山,是极易得到的,并且质地软烂,也叫做卡瓦石。卡瓦是当地土语,意思就是……傻帽。”

傻帽传家宝。

“明明就是黄龙玉!”文烨襄梗着脖子,不再和伙计纠缠,包好玉,夺门而出。

半个时辰后。

从第二十三家当铺走出,她整个人垂头丧气,眼底暗淡无华,独自转到街尾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戴了十几年的东西,居然是个破烂货。

天大的笑话。

还祖传宝贝,值个2两银子碎银!

“是有人掉包?”她闭上眼苦笑道:“还是从一开始,文家给我的,就是这块傻帽玉?”

真相不得而知。

逼近巳时,街上马车大轿络绎不绝,京城王孙贵胄纷纷赶往今年雨霖宴地点,当今皇上第七爱子,成王府邸。

怎么办。

文烨襄扶额静坐,只一会儿工夫,便抬起头来,眼里挡不住的锐气。

重新振作,小事罢了。

上辈子饮苦茹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辈子定要利刃出鞘,不留半寸后悔。

仔细拍干净身上灰尘。

她涎着脸,又迈进成衣店。

文烨襄:“老板,我要退货,衣服有问题!他们说我像青楼女子!”

老板:“那是说您美艳动人。”

文烨襄:“不对,他们说我像那种,那种30铜板一晚的!”

老板:“30铜板?那我包您一夜,50两不用找啦!”

当!寒光一凛,小刀嗖嗖带着凉气。

抵住老板喉头。

文烨襄:“退货,还我39两银子。”

老板:“客官,是37两。”

文烨襄:“哦,刚刚我说错了,是60两。”

老板:“去你奶奶的二舅三大爷四姥姥……”

小刀稍稍用力。

老板喉头一层淡痕横立。

老板:“客官好记性!60两现银拿好,欢迎下次再来。”

算你识相,文烨襄伸手接过。

好在原来的男装还没被扔,她换好衣服走出成衣店,老板又狠狠踢了一脚原本鼻青脸肿的小二。

老板骂:“刚刚你挺尸啦!怎么不吭声,白吃米粮的王八羔子。”

小二委屈道:“有人来过吗?对不起老板,眼睛余肿未消,完全……睁不开。”

睁不开,所以看不见。

结果,换来老板勾拳如雨,小二可怜的一对招子,整整十天再没睁开过。

文烨襄站在巷尾,数钱。

钱袋里满打满算225两现银。

捏紧钱袋,情势紧迫,她走到算命挂摊前,借来神棍纸笔。

奋笔疾书不停,那些烂熟于心的笔画字形,不到三刻写好晾干,叠了整齐放进衣兜。

阿宁,我来了。

抚一抚放在衣襟夹层的纸,上面正是贾谊的《鵩鸟赋》。

而且笔法,和顾长宁有九分神似。

这些,不就是阿宁教的麽。

“阿宁救我。”她在心中默念,跑到井口整理了两遍衣襟。

一分钱急死英雄汉。

此时此刻,除了叨扰顾长宁,别无他法。

文烨襄耷拉着脑袋,本来,上辈子蒙受顾长宁江海般的恩惠,这辈子想着飞黄腾达再去结交报答,却不想今日落魄如此,只得厚着脸皮麻烦阿宁。

自己的字迹,和顾长宁如出一辙,见字生疑,阿宁必会见他一面。

见了面,还怕诓不出几百两银子?

骗钱这种事,文烨襄捂住脸。

仅此一次。

京都南街永恩巷。

她模模糊糊记着,顾御史府邸就在附近。

“借问小哥,顾御史家在哪?”

脚夫半开着衣襟,蹲在高屋房檐下面捉虱,听到她的询问,脚夫懒得抬头,只向东边努了努嘴。

“多谢。”

她有礼作揖,走向那间门口立着两座石狮的府邸。

轻叩门环,咚咚咚三响过后,蓝衣小厮应门而开。

文烨襄恭敬得体道。

“小哥见安。我乃贵府顾长宁小姐旧友,这封请安帖,还烦请递交。”

“小姐?”小厮吃惊反问。

“是小姐……难道顾小姐已经出阁?”文烨襄提起心胆。

未料,蓝衣小厮怪笑几声,撕碎扔了那封请安贴,然后猛然关门。

奚落无情入耳。

“坑蒙拐骗也不打听清楚。顾长宁是没错,但不是小姐,是我家公子!”

文烨襄五雷劈顶,但仍然拍门辩解。

带着一丝希望道:“小哥消气,我与你家小姐经年不见,口误说错名讳,还请……”

“骗你老子爷爷呢,顾府没有小姐,御史大人只生了公子一人,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