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二十五年四月十四,是个好日子。
宜宴饮,宜动土,宜交友,宜宜宜……
谁说的?
切,几个月前钦天监就指着黄历,捻动白花花一把乱胡须,宽大双袖无风飘然,恭敬给皇帝做了个揖。
“启奏陛下,微臣夜观星象,昼察日轮,四月十四乃大吉之日,举行圣恩雨霖宴再合适不过!”
“准奏。”
大臣们见惯钦天监扯谎,本不以为然,但下了朝堂,太史府小厮来报。
“大人!小人刚刚和钦天监府邸小厮唠嗑,四月十四确是良日,据说年逾六十花甲的钦天监大人……”说到这里,那小厮忽然上前几步,附耳轻声,这男人八卦起来,和街边卖茶大婶别无二致。
小厮强压音量:“已拍了板儿,定下那日迎娶第九房小妾,十四岁明艳楼符花花!”
“当真?”太史大人瘪嘴,眼内投射出羡慕的光。
“果然,是符花花。”小厮眯着眼,同样羡慕至极。
于是乎,满朝亲贵文武,不约而同选定四月十四日告假,而原本安排在下午的雨霖宴,皇帝体贴臣子,朱笔一挥特批。
祖宗礼法不可废,然可变。
改至上午巳时开始,午宴过后,诸大臣亲贵即可自行安排。
得到皇帝答复,大臣们纳小妾的纳小妾,求子的求子,祭祖的祭祖,喝花酒的……
喝花酒的,最是高兴。
“欸,听说了吗,十四日,全京城青楼老鸨许诺,当天喝花酒三壶,就送姑娘一夜。”
“那你不许和我争,石榴娘,老哥我要定了。”
大哥当心闪到腰板!旁边经过的已婚大臣摇摇头,可惜可惜,家有河东狮。
双手交叠叹气,来世再会,别了,魂萦梦牵的石榴娘。
十四日,鸡鸣。
天刚微微亮,无津院破门木栓缓缓抬起。正是世间凡人睡眼惺忪的时辰,文烨襄套着件白底青纱宽袍,窄领圆边玄扣,脚下踩着双环暗纹玉色靴,乌发用一支白象素簪束起,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跨出废院。
悄咪咪走几步,梧桐歪脖树后,有人呵道。
“站住!小贼哪里去?”
“我……”
她暗叫倒霉,废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有人就算了,恰恰正好被抓个现形。
但听这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兵来将挡!贴满一脸狗皮膏药的文烨襄,从腰间抽出不甚匹配的墨竹折扇,故作潇洒开扇,扇子遮住大半张脸,只余左眼一条细缝,她躲在扇后猥琐轻笑几声,冲着歪脖树后面,半带威胁地。
“良辰美景奈何天!我采花贼梁霸天,不想跳进这鬼地方,本以为两手空空而归,但树后竟藏有鲜花,还自己送上门,哈哈哈……”
“嘎嘎。”
树杈上乌鸦应景,忽地叫了几声。
她被狗皮膏药贴住的嘴角再笑不出,只得再走进,脚底有意踩出声响:“鲜花儿,嫩柳儿,小爷过来了,咱俩一处快活快活。”
“行了——”树后那人不畏不惧,嗔怪道:“怎什么本子都看,《七采金柳》这种艳俗本子,你不仅看了,还通背了这几句腌臜污言。”
文烨襄停住脚步,脑瓜转得飞快,呛道:“好个贞妇烈女,《七采金柳》你若是没看,怎知小爷化用语句?深宅大院的,免不得青灯冷雨,南窗寂寞,也别藏着掖着,说说,还偷看了哪些香艳本子?”
“没有。”树后的姑娘强辩。
“哼哼,你再不识相离开,小爷我就真辣手摧花,无情踩叶了!”
说罢,她又佯装猥琐干笑数声。
忽地,树后姑娘慢慢转出,青黛眉,杏花眼,唇红不妖。
“五少爷。”来人竟是冬枫。
冬枫穿浅绯长裙,笑弯了的眉眼里,贴满狗皮膏药的文烨襄无所遁形。
她又惊又喜,但紧接着脸色丧气灰白,撕下一片膏药,露出清亮眼眸,颓然道:“姐姐,我这样你都能认出,可见伪装多么失败。”
“看人不光凭脸。”冬枫笑吟吟面对走来,哄着她高兴,“五少爷玉树身姿,非旁人能比。”
两人隔着半个身位,天色朦胧有雾,冬枫塞给她一包银子,“我也不多,东挪西凑的,刚好二百两。”
文烨襄蹙眉道:“嬷嬷嘴门不严,居然叨扰到姐姐。”
不接也接了,银子握在手里发烫,文烨襄心里过意不去,许诺还未实现,反倒拿了冬枫的体己钱。
一等女婢三两月银,二百两银子,已是冬枫六年的全部家当。
她执了冬枫的手,卖乖讨巧用了九分诚意,道:“姐姐再造之恩,我无以为报,来世变成大青马,驮着姐姐天下游赏作画。”
这番话,原是和小康子学的。
前世齐国宫中刷桶,小康子痴迷武学,晚上练功太过,白天活计繁重压得吃不消,还是她讲义气,帮小康子多分担一百多大桶,小康子那时靠在宫墙边,眼含热泪。
“香姑仗义女侠!今日刷桶之恩,我无以为报,来世变成大青马,驮着香姑仗剑天下,快意江湖。”
一晃眼,上辈子那些事情,像是镜中花水里月,只偶尔用起时,方觉得真实。
好话听进耳里,自然受用,冬枫主动贴近。
“一世恩,一世还。”轻柔揭下她另只眼皮上的膏药,冬枫盯着印子,不是滋味:“怪疼的,五少爷不用担心,打勤楚院后门走,那里看门的小厮,我已想办法支走,趁着天早没人,快去吧。”
“今晚子时,到我院里见。”
“嗯,婢子知道了。”
勤楚院果真看守稀少,正门小厮喝得醉醺醺的,文烨襄贴着墙根到了后门,回头望一眼离得最近,雕花精美的勤楚院西厢,茅房。
茅房建得恢宏,蓝瓦青石熏香,嫡姐院里最次的,都能抵过整座无津院。
这辈子,等着瞧。
她挥落衣袖沾染的灰尘,笑得张扬且犀利,摸了一把怀中的黄龙玉,更加坚定当玉换银的想法,出了尚书府,直奔当铺最多的西街。
父子情薄,唯有一枚维系血亲的祖传宝玉,现下不要也罢。
谁叫雨霖宴,是个烧钱的地。
拿到请帖只算第一关,要坐进去,还得花买座钱银五百两。
彦国历来重视农桑,体恤百姓艰辛。本朝开国皇帝亲定每年一次的雨霖宴,目的是号召亲贵大臣捐钱捐物,对百姓施以恩惠,如甘霖救济贫困。这项自上而下的匡扶行动,得到历代帝王肯定和延续,彦国传到如今,已有十一代帝王。
雨霖宴也从最初单纯的捐钱,扩充为天下名士讲学,豪门仕子结交,争睹帝王风采的重要宴席。
当然最重要的,彦国重文轻武,皇帝为表达对白衣文士(没有功名)重视,将在雨霖宴拟一道国策论题,进场的白衣文士皆可取纸泼墨,皇帝一一过目选定魁首,直接进入当年科举殿试。
此外,由国库出资,恩赏魁首黄金三千两。
钱可通神,这句古话不假。
像现在,文烨襄到了西街,满脸狗皮膏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左边卖馄饨的摊主瞥见,掀起锅盖挥动汗巾,把白雾拨来弄去的,并小声嘀咕:“馄饨还要皮儿呢,有些人呐,忒不要脸……”
不巧她耳力尚佳,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老板,来碗馄饨。”
文烨襄坐进小摊,挑了张最干净的桌面,一抬手。
当!足买十碗馄饨的碎银掉到碗里,摊主熟稔的收进屉箱,汗巾一抹面,霎时上演大变活人。
咧出八颗黄牙,中年油腻大叔笑成喇叭花,回眸荡漾着无限春情。
“嘿,俊俏小郎君,您要猪肉馅还是鱼肉馅?”
胃口不能倒,她缺乏与大叔对视的勇气,这道火辣辣目光太烫,只摆手道:“随意随意。”
馄饨很快端上桌,摊主扭着水桶腰,捋着八字胡,兰花指搭上文烨襄肩膀。
“哟,小郎君荤素不忌,如此博取广爱,出手慷慨大气,试问年方几何,可有定亲娶妻,喜欢什么样的相好?”
“咳咳……谬赞谬赞。”只怪瞎眼遇上妖,也不管馄饨烫嘴,她赶紧埋头苦吃。
“嘿嘿,人家就喜欢你这样的,死鬼。”
小拳拳打在身上,文烨襄当即呕出馄饨,嘴都没擦,撒开丫子一路冲出小摊,拐弯顺进巷子。
惊魂未定侧脸一瞥,呕!
街那边的黄牙摊主满面桃花,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就着同碗馄饨,没使筷子勺子,仰头呼噜噜一齐喝下。
“啊——流氓!”
人到背时雪加霜,身后一位牵着三个孩子的大婶尖叫。
看年纪身段,不知这位是孩儿娘,还是祖母?
四顾无人回声荡荡,她硬着脖子微微仰头,狗皮膏药后的脸汗津津,指着自己道。
“大姐,流氓是说我吗?”
“流氓!打你个小流氓!”三小一大指天骂地,捡起白菜梆子砸她。
“你们讲不讲理,我流谁了?氓谁了?那边有口水井,大姐你且去自照?”
幽巷里的水井,往往都投过几个想不开的人。
或者,一些身体单薄,怀有财物,被推枉死的可怜虫。
三小一大瑟瑟发抖,扶着墙根边跑边叫骂:“丑八怪小流氓杀人啦,天子脚下,朗朗乾坤……”
丑八怪?她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兀自走到井口,头一伸,从水影里窥得。
诚然,一张打家劫舍脸。
“哎哟,嬷嬷的易容术!”早上走得急,没有在意细看,文烨襄无奈用袖子遮住脸。
衣服挂着菜屑,鞋面溅满油花,现在距离巳时还有两个时辰,她匆匆出了巷口,抬脚进了一家成衣店。
由于进门太急,她险些撞到一个姑娘。
“啊,抱歉!”
“大胆刁民,你是不想活——”
“沈卫,不得放肆。”姑娘背对着她,穿着一件鹅黄浅衫,裙摆垂落五缕彩绦,声音格外清冷,和头上挽发的凤凰泠玉一般出尘,姑娘没有看她,只命令道:“不碍,我们走。”
这人当真,极美!
文烨襄痴痴的目送姑娘远去,懊悔同是女子,实在相形见绌,二人如果站在一处,简直云泥相距。
呸!不能妄自菲薄。
唰!
她折扇一开,挺胸朝老板笑笑,狗皮膏药随之裂开无数细缝,看着老板一脸惊恐不安,果断丢下三枚足称银元宝。
“老板,要套和刚刚那个姑娘,一样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