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幼弟

次日清晨,薛重蝶早早去了步光轩寻贺兰绛,她到的时候,贺兰绛正在院中练剑。

步光轩的前院很开阔,种满各种奇珍的花卉与树木,彩蝶纷飞、香气扑鼻,贺兰绛正站在前院中央的池塘边舞剑,红衣翻飞,剑光曜曜。

薛重蝶知道贺兰绛每日晨起都会在院中练剑,他从小就跟着定国公习武,也曾与定国公一起上过战场,如今年纪虽然尚小,却也已经武艺不凡。

贺兰绛见她进来,将剑收回了剑鞘,从池边走了过来:“找我有事?”

薛重蝶向他说明了来意。

“我待会正好要出门,你就随我一起吧,也省得安排两辆马车。”

薛重蝶听闻,眼中隐约浮现一点雀跃:“好,谢谢世子。”

贺兰绛察觉到了她的喜悦,有些不自在地蹙了蹙眉,想给自己找些事做似的,将那柄剑抽了出来细细擦拭。

薛重蝶看向那柄漂亮修长的剑,剑柄用冷玉铸成,剑身通体银白,嵌着华贵的宝石,她知道这是贺兰绛的爱剑,名唤“炎商”。

贺兰绛平日喜爱骑马、射箭、游猎,年年都在游春宴的武艺一项拿头名,却最不喜舞文弄墨。薛重蝶对这些一窍不通,她的爱好与贺兰绛截然不同,在一起时,他们也总是无话可说。思及此,她的心情又有些低落。

贺兰绛本打算骑马出门,但他想到薛重蝶应该不会骑马,与他同骑一匹又觉得别扭,便还是让人拉来了马车。

世子车架通体用紫檀木打造,漆金镶玉,里面铺着软垫,十分宽敞,可以容纳四五个人。薛重蝶与贺兰绛面对面坐着,仆从端来茶点与瓜果,摆在他们中间的小几上。

“你吃吧。”贺兰绛将糕点推向薛重蝶那一侧。

他似乎真的不爱吃甜的。薛重蝶心下一松,挑了块茶酥咬了一口。

马车驶上了街道,喧闹的人声隔着车帘漫进来。贺兰绛似乎有些困倦,抱着剑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闭目养神,薛重蝶见状便放轻了动作,不敢发出声音。

突然,外头传来激烈的吵嚷声,似乎有东西重重地撞到了马车上,随后马车便停住了。

贺兰绛睁开了眼,不悦地问:“怎么回事?”

车夫在前头回答:“回世子,有人倒在地上把车挡住了。”

“阿平,平哥儿你怎么了?”一个妇人颤抖的声音响起,“求贵人救救我儿子啊!”

贺兰绛的小厮将车帘掀开,只见马车前倒着一个青年男子,看上去已经昏迷,估计是刚才撞在了马车上的人,而旁边的妇人应该是他的母亲,看到这辆马车这般豪华,猜到里面的人身份不一般,便跪地乞求,想要救她的儿子。

“世子,刚刚此人被推到了路中间,被撞了一下后就倒下去了。”车夫道。

“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吗,就敢拦——”小厮出声呵斥,说到一半就被贺兰绛轻踹了一脚,赶紧闭了嘴。那妇人以为自己惹了贵人不满,伏在地上,哭声越发凄切:“求求贵人救我儿子,小人愿给贵人当牛做马,小人只有这一个孩子——”

“这位夫人莫急,让我给你儿子看看。”薛重蝶突然出声,从马车中站了起来。贺兰绛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看见薛重蝶已经提着裙摆走了出去,头上步摇的流苏在他眼前轻晃。

那老妇人闻言,呆呆地抬起了头,看见马车中走出一位带着面纱的白裙女子,衣袂飘飘纤尘不染,竟如她从前听的戏中那天上的仙子一般。

薛重蝶走至那男子旁边,蹲下身为他把了脉,然后对老妇人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只是内脏受了些轻伤,积压了淤血,并无性命之忧,喝些药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接着,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解开,从里面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扎在了那男子的几个穴位上。过了一会儿,她将银针取下,那男子吐出一口血来,随即便悠悠转醒了。

不知何时,身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群众,并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这位小姐看着便是出身贵族,竟然会医术,好生厉害。”

“那可不,人长得美,心也善良。”

“你们看这马车上刻的印,不是定国公世子吗?难道这位是那个世子妃?”

“马车里好像就是定国公世子……”

那老妇人见儿子醒了,喜极而泣,不断地朝薛重蝶磕头:“谢谢贵人……谢谢世子妃,世子妃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

“夫人不必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薛重蝶将她扶起,将一枚银两放入她手中,“这银子您拿着,为您儿子去医馆开些药。”她看这母子两人皆是衣衫破旧,日子必然艰难。

那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贺兰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情颇为复杂。

他不喜欢薛重蝶,一直厌恶这段莫名强塞给他的婚姻。他自小性子桀骜不驯,喜欢打破常规,最是讨厌指腹为婚、父母之命,况且贺兰绛心高气傲,一直想找个能与他相配的妻子,但那夜见到薛重蝶的第一眼,她无一处合他心意。但父亲说这是母亲生前定下的婚约,他只能不情愿地接受。

后来新婚之夜,他发现薛重蝶其实生得很美。但是美则美矣,却像是尊没有生机的瓷娃娃,就像他从小见惯了的那些大家闺秀,每日只待在房中,只知读《女德》、做女红,实在太过死板无趣。

但刚才见薛重蝶为人治病,还朝那老妇人轻笑,模样竟十分鲜活,贺兰绛看得心中微微一动,像有根细微的藤蔓缠上心脏,虽不明显,却已足够令人心烦。

他不愿承认,在薛重蝶上马车时将眼神偏向一边。

“抱歉世子,耽误了一些时间。”薛重蝶见贺兰绛面色不虞,低声道歉。

“你既然有如此医术,怎么医不好你弟弟的病?”

薛重蝶愣住了。她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心中微疼,刚刚还带笑的面色黯然下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医术不精,才疏学浅,无法医治重燕的病。”

贺兰绛话说出口便后悔了。

结婚后,祖母和几个婶娘时常在他耳边编排薛重蝶,说她嫁给他只是为了国公府的权势钱财,为了给她那弟弟治病,让他早日休了她。他虽不信,听得心烦,有些话却也不知不觉入了耳。

他知道自己必然伤了薛重蝶的心,但以他的性子说不出什么服软道歉的话,也不想让薛重蝶以为自己喜欢她,只能生硬道:“你是世子妃,以后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刚刚给她些银子,叫下人带她儿子去医馆就是了。”

“嗯。”薛重蝶应了声,却安静地坐了下来,不再说一句话,好像又失去了刚刚的生机。

贺兰绛见状,心中愈发烦躁,却也不知如何缓解。

马车辘辘驶过街道,停在了薛重燕居住的宅院前。

这座宅院看起来有些朴素,是定国公的私宅,牌匾上只有“陆府”二字,像是寻常商户的宅院,并不会引人注意。

薛重蝶下了马车,以为贺兰绛会直接离开,没想到他也跟了过来。

“我也去看看你弟弟。”贺兰绛对上她诧异的眼神,解释道,“我还没见过他呢。”

由于当时薛重燕的病太重,并未出席他们的婚礼。贺兰绛不在意薛重蝶,自然也不关心这个名义上的妻弟,不过这次既然过来了,总要去看一眼,不然显得他不知礼数。

“世子,世子妃。”守门的仆人见到贺兰绛也有些惊讶,领着二人进了院子。这里的人都是定国公的手下,与薛重蝶也已经很熟悉,边走边笑着对她道:“小公子近来精神又好了些,经常在院子里跑步呢。他今日起得可早,就盼着您来呢。”

薛重蝶听闻,唇角轻扬,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

“小公子,世子妃来看您啦!”仆人朝屋内喊了声,一个身影便飞快地奔了出来。

“阿姐,你来了。”

少年身着玄色素衫,肤色苍白,头发有些微微卷曲,用发带束在脑后,五官精致却还未完全长开,带了点稚气,一双乌黑清亮的眼只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重蝶。

贺兰绛打量了一番薛重燕,他与自己想象中的病秧子不同,看上去挺有活力,只不过……这对姐弟,长得好像完全不同。

“阿燕,来见过世子。”薛重蝶伸出手,轻轻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薛重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姐边上还站了个陌生男子,意识到这应该是他名义上的姐夫。

他虽然因为生病很少出门,却也经常听到一些传闻,听说这位世子并不喜欢阿姐,经常冷落她,在此之前也从未陪阿姐来这里过。在薛重燕心里,阿姐是除娘亲外世上最好的女子,这世子实在不知好歹,把珍珠当鱼目。

“重燕见过世子。”

到底还是稚龄少年,薛重燕虽已极力克制,还是流露出了些轻微的敌意与不满。贺兰绛察觉到了,有些微妙地挑了挑眉。

“初次见面,这个送你当见面礼吧。”贺兰绛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是用玄铁所制,漂亮锋利,看起来便价值不菲。

薛重燕接过刀,向贺兰绛道了谢。他从小便想习武,也喜爱刀剑这些武器,只是因为身体不好,父亲又是文官,所以很少接触,乍然得到这样一把好刀,他一时爱不释手,对贺兰绛的敌意也消退了些许。

贺兰绛并不在意薛重燕怎么看他,进来见过他就准备离开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大概两三个时辰后回来接你。”

“嗯,世子慢走。”薛重蝶目送他离开。

见贺兰绛走了,薛重燕拽了拽薛重蝶的袖子,唤回她的注意力: “阿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你再等等,等我身体好了,我要上战场建功立业,等我当了将军,你就能和他和离了。”

薛重蝶扑哧一笑,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别说傻话,将军哪是这么好当的?”

她只当是童言无忌,并不放在心上:“上回我给你带的书可看完了?现在你身体逐渐好了,可不能懈怠学业……”

“知道了阿姐。”薛重燕摇着她的手撒娇,“别说这个了,我想喝你做的桂花酒酿……”

薛重蝶陪薛重燕用了顿午膳,又与他一起看书下棋作画,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时辰,才与贺兰绛离开。

与弟弟待在一起时,她总有种回到清潭时的错觉,让她得以片刻安宁与喘息,可惜,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贺兰绛的身上带着酒味与脂粉香气,不知去了什么风月地。

“三日后宫中要举办游春宴,你与我同去,好好准备一番。”

“为何?”薛重蝶心下诧异,婚后一年,贺兰绛从未带她参加过任何宴会,她几乎足不出户。

“怎么,你不想去?”贺兰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是我的世子妃,重要宴会自然要陪本世子出席。”

他将手中的一张鎏金请帖递到了薛重蝶面前。她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请帖上绘着满园繁花,上书一行清隽小字,邀请定国公世子携世子妃一同前去参加。

“是。”她只能轻声应下。

皇宫吗……薛重蝶想起曾经远远见过一眼的高大宫墙,心中生出些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