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秋风扫落叶,情景萧瑟,立在亭中的人影更显单薄。

只是喝口茶的功夫,身后传来耳熟的爽朗笑声:

“长公主,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人未至声踏来,楚怀珉转身。

来人一身华衣锦袍,虽纤瘦却挺拔,她面如冠玉,唇角弯弯,少了阴柔稚气,更显皇家气度,比三年前分别那时多了份稳重。

两人各自打量一阵,故人相视而笑。

“别来无恙,三皇子可安好?”

“宽心,能吃能睡,一切安好。”

宋容一笑走来,笑容干净,不像是个被困在深宫争斗的皇子,想必这些年过得不难。

“你呢,可还好?”

楚怀珉点头,引她入座,“舟车劳顿,怎得不先歇歇?”

“不歇了,我宋容来楚国的第一件要事,当然先来看看你,见你没事才能放心。”几口凉茶入腹,消了几分热,旁一阵风卷着灼气吹来,没坐一会宋容抬衣袖擦了擦额头,“不过你们楚国比宋国热得很,这都秋天了还这么热呢。”

楚怀珉望望天,淡淡一笑:“再过几日,就该变天了。”

“是么?”

宋容半信半疑抬头,这烈日炎炎哪像变天的样子,明知话中有话,也就附和了句:“变了也好,百姓做农活时也不用遭罪。”

“三皇子能想到百姓疾苦,将来一定是个明君。”

宋容脸色微变,忙纠正,“你这话说不得,要是被我家皇兄的人听见了。”她向前伸长脖子,做出咔擦一声抹脖子的利落动作。

楚怀珉唇边淡笑,随后命人端来几盆冰块消暑,侍女拿扇子一挥,冰凉气息席卷,清凉入人心。

“你向来无心王位,宋王也待你如胞兄弟,怎会因为几句话就将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宋容接过话茬,无奈叹了口气,“皇兄性子多疑,再加上刚登基不久,新朝堂尚且不稳,我在王宫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

宋容从盆中捡了块冰块,手掌拢起来捂住,却冷得一哆嗦,又忙不迭扔下。

身在王宫太多不得已,楚怀珉深有同感,再悦耳的安慰言语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罢了,不讲这个了。”宋容擦了擦手,抬下巴笑笑,“听说最近秦国使者也来楚国了,还叫嚣嚷着要您长公主下嫁秦国,可有这事?”

楚怀珉抬手挥过,白衫衣袖掠过冰盆,冷气缭绕。

她直言不讳:“有。”

“倒也有趣呢。”宋容只浅问并不深究,忽地想起了别的,主动岔开话,仍笑着,拿手比划了几下,“对了,我方才在大街上也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惹得三皇子这么开心?”

虽不曾见过面,宋容想起那姑娘漫不经心自称“仙女”,眉间只见欢色不见疲意,忍俊不禁,就笑:“遇到一个有趣的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竟能让三皇子春心朦动?”

宋容一笑置之,目光仍是柔和地望着她,“不过话音听着不像你们楚人,倒像秦国人。”

一听‘秦国人’,楚怀珉眼皮一跳。

“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

宋容口气遗憾:“还没见到,她便走了。”

“……缘来自有相见的。”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萦绕楚怀珉心头,她知道楚国街头不缺秦人,但能引起宋三皇子注意的还真没几个,何况还是姑娘。

同一时候。

由领路侍女带着,秦棠景摇着折扇一路欣赏观望。

楚宫景色倒是精致,就是迎面有个煞风景的,秦棠景路过后花园望见不远处的蒙琼捂着后臀,走路姿势不是很稳当……

“几日不见,蒙将军这是怎么了?”她语气关切。

“你……你还有脸问!”

要不是屡次失手折了颜面,楚王也不会生气拿他发泄。

都怪秦姬凰!

蒙琼一激动,股间又发痛了,狠狠瞪她两眼,甩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秦棠景耸耸肩,没忍住幸灾乐祸笑了一声,难怪宁静了好几日没来找她麻烦,她走着随口问了问侍女,侍女小声答道: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几日前,大王突然下令打了蒙少将军二十大板。”

够狠,二十大板,足以开花。

自己人打自己人,秦棠景唇边讥诮,心道活该。

出了后花园,余光瞥见假山后面有几人围在一起议论,秦棠景本没什么兴趣听流言,只是耳朵钻进了‘长公主’‘三皇子’等格外刺耳的词语才让她停了脚步。

仔细一听,原来长公主和三皇子早已相识?

也是了,楚宋多年就有盟约,互相也已经联姻,成了亲家,这两人认识也就不足为奇。

没多久,流言止于眼前。

碧水湖亭,郎才女貌对坐,多像话本上的才子佳人。

虽不至于欢声笑语,长公主始终淡淡笑着,语气温和,比和她一起时冰冰凉凉好多了。

就是这郎才,秦棠景怎么看怎么觉得柔弱了些,活脱脱一个柔美的白脸小郎君。秦棠景心里嘀咕上了,总该不会是长公主老情人吧?

那方宋容还在温声细语:“我此次来楚国,一是和你商量楚宋盟约之事,二是……”

方才街上轿子里的,就是这个声音!

亭中双人并未察觉,侍女匆忙跑上去不得不打断宋容。

“长公主,秦郡主已到。”

楚怀珉下意识一转头,就望见了秦棠景立在树下朝她展颜一笑,笑容澄澈清净。

这一笑也晃了晃她心神,但表情淡然的却无一丝变化。

旁的宋容却一声叫道:“是她!”

“谁?”

“仙女!”宋容脱口而出,认出秦棠景的声音有些讶异。

“……仙女?”

“就是那个还没来得及见到的有趣姑娘……”

楚怀珉一听,原来是那无赖,漠然坐定。

那边秦棠景快步上亭走来,宋容立起身端详着她。

“是你,你是秦国郡主?”

还未证实身份,言语中竟带着一丝欣喜。

秦棠景却只是斜了斜眼,随口问道:“你是何人?”

宋容敛笑,端出一国皇子之姿亮出身份:

“在下宋国三皇子。”

秦棠景眼珠转了几圈,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故作惊讶,“原来你就是宋国三皇子?”

“正是在下。”

秦棠景细细瞧了她几眼,看起来与传言那般不假,好看倒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男子气概,那眼珠子透着一股柔媚劲儿。

收回视线,秦棠景笑吟吟地对她行礼:

“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宋容摆了摆手,语带欢快:“郡主这下可以告知真名了吧?”

“秦姬凰。”

宋容点点头,打量着她,心中默默来回念了几声“秦姬凰”,面上柔和笑道:

“还未当面感谢郡主今日相助……”

秦棠景哦了声:“举手之劳,三皇子别放心上。”

宋容倒也笑呵呵端茶倒水,请秦棠景入座。

楚怀珉适时开了口:

“秦郡主找本宫,有事么?”语气一派清冷。

“无事便不能来看你了?”

“本宫好得很。”

意思不用看可以走了,秦棠景偏不走就着空凳子坐下,挨楚怀珉最近的位置。

还把宋容挤对面去了。

宋容也不恼,坐着饮茶,时不时看看秦棠景瞅瞅楚怀珉。

“长公主有客人,看来臣女来得不是时候。”嘴上这么说,行为不客气给自己斟茶。

“你倒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啦,没点自知之明,怎么明哲保身呢?”

秦棠景身挺腰直,望着身前这张万年清淡脸,弯唇一笑眨眨眼,眼中清晰可见的笑意。她的语气明明温和不带刺的,落入耳朵变了味儿,偏偏就不那么好听了。

宋容觉出两人颇有针对意思,擎了茶盏道句:“大家都是朋友,坐着喝喝茶,也无妨的。”

顺着杆子往上爬是秦棠景的拿手好活,“您听,三皇子都这么说了,长公主总不能赶臣女走吧?”

楚怀珉一抬头,就见秦棠景那双明眸似含了秋波,又似盛满了她的真心实意,仿佛只要这人再多说一句就要被她哄骗了去。

楚怀珉不作声别过头,算是默认了。

只是没等聊几句,那块浅蓝手帕也未归还,侍女又来打破气氛,称大王召见长公主。

宋容也不是外人,熟知楚宫,无需担心。

楚怀珉看了看秦棠景,秦棠景也望着她笑,迟疑了一瞬,想到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别过视线索性道了声失陪就真离去了。

长公主不在秦棠景兴致缺缺,心想这对兄妹俩指不定商量着怎么狮子大张嘴呢。

宋容对她反是兴趣极大。

“仙女,你看什么呢?”一直盯着长公主离去的方向。

秦棠景这时反应还有一个来者不善的宋国三皇子。

这三皇子与她年纪相仿,但不得宋王喜爱,早年丧母,背后无人扶持所以无权无势,听说还未婚配……秦棠景想到这,突然一凛。

“三皇子大老远跑来楚国,该不会为了长公主而来吧?”语气平和却带着强硬。

宋容拢拢衣袖,看向她,含笑点头道:“正是。”

秦棠景面无表情道:“那不好意思,三皇子来晚了一步,我已是长公主驸马。”

这般惊天雷话却只得宋容抿唇一笑:“楚宋历来有和亲的惯例,长公主眼下年满十八,聪颖过人,配得上我大宋王后。”

“你是为了宋王来求亲?”敢情宋国也是来抢人的。

宋容简单解释句:“我和长公主亲表关系。”

这话让秦棠景微愣了愣,她倒不清楚,只知道十几年前楚国送了个公主去宋国,后来生的孩子不得宠,无人扶持自然也无人关注。

原来三皇子半宋半楚血统,难怪不得宋王宠爱。

秦棠景这时才正眼打量眼前这位甘居后宫的宋三皇子。从小丧母,无亲无故能在深宫长大,怎会没点手段。

她始终坚信一个道理,人不可貌相。

“你方才也说了,楚怀珉聪明过人,配得上你大宋王后,你娶了不是更好,不但亲上加亲,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宋容垂眼遮掩,语气玩笑:“我倒是不介意亲上加亲,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相识这么久,也不见长公主对她有所表示。

“别落花流水了,你没戏,你们宋王也没戏。”

秦棠景并不吝啬直接点明。

“有没有戏,不登台演示怎么知道没戏呢?”

“登台演了个小丑,岂不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像秦国当年的变法,不也惹了天下人笑话和其他国君嗤之以鼻,事实结果却足以证明,卫后和九王爷的国策变法为秦国招拢了大批人才。”

“秦郡主,您说呢?”

宋容善气迎人,秦棠景语气就不那么善了,眯起了眼,“三皇子一定要与秦国作对?”

“不不不,宋国怎么敢与秦国相比。”宋容忙摆手,“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朋友?”

“对。”

“既然是朋友。”秦棠景唇边勾出冷笑,“夺人之爱,背后插刀,你就是这么做朋友的?”

宋容一时竟被噎住了,隔了会才问道:

“你喜欢长公主?”

秦棠景起身,“三皇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得按顺序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宋容不以为然,“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变数。”

“哦,”她应了一声,“那你还真是个无比突出的变数。”

“……”

这位突如其来的‘变数’让秦棠景不太愉悦。

宋容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赶忙叫了几声:“秦郡主,你住哪儿?我可以找你喝酒么?”

头也不回,没人答她的话。

宋容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独自坐在亭中,细细品尝楚茶后,不明意味一笑。

半个时辰后。

行宫。

“你怎么也臭着脸回来?还回来得这么早。”

肯定没经历什么好事,送完信的秦九凤见到秦棠景,表示惊讶,瞧到秦棠景手里揪成一团浅蓝,人家长公主的手帕也没还……

“拿去扔了。”

手帕一把塞到秦九凤手里,秦棠景打个哈欠,自顾自地进屋睡觉去了。

“哎!”秦九凤扬起手帕跟她确认,“我真扔了?”

那方:“随你处置。”

明明前不久还这么宝贝……秦九凤摸了摸后颈,再想了想,仔细叠起手帕,妥当放好。

毕竟,天家喜怒无常,依秦棠景的脾性,那更无常了,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

果不其然,天大亮,秦九凤还没动筷呢,秦棠景急冲冲寻到她就问手帕下落:“小皇叔,我的手帕呢?你昨日扔哪儿了?”

“你快说啊。”

秦九凤夹一块油饼入嘴,细嚼慢咽,道:“烧了。”

最后一线希望啪的一声断了,秦棠景站了半响,这才哦了声,不慌不忙坐下来吃早膳。

“你不急了?”

“这点小事,为什么要急。”

“清醒了就好,你再不清醒,我就要泼你冷水让你清醒清醒了。”

秦九凤给她夹了最喜欢吃的肉馅饺子,“昨天在长公主那儿受什么刺激了?”

“今夜还得受刺激。”

“你要是受不了,臣一个人去。”

“那小皇叔你得做好秦国和宋国开战的准备。”

语气平缓,就像往常闲聊。

秦九凤飞快琢磨了下胜算,扒了一口粥喝进肚子暖暖,才问:“又关于长公主?”

秦棠景一点头。

“小皇叔你说,宋国王后好,还是秦国王后好?”

“臣又不是长公主,你得去问长公主。”

“问她有什么用。”

秦九凤擦了擦嘴,正色道:“秦宋国力相当,实在不行暂避锋芒,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宋国奔着娶一位王后来的,她们只是以郡主名头,母仪天下和受人诟病的变相软禁,孰轻孰重,只要没病是人当然会选前者。

她们顾忌宋国,宋国也会忌惮她们,宋国不怕两败俱伤,她大秦也不会让一分寸。

饭后——

“小皇叔,你不是烧了么!”

“我看料子挺好的,想着用来擦桌子嘛。”秦九凤使出百般武艺往前冲去,扭头,一脸“我就知道”的嫌弃表情:

“既然你要,送你啦!”

*

入夜,夜色撩人。

差不多到了宫宴时辰,秦国使者一行人再次入宫。

正巧,碰到了宋国使者。

宋容立在人群首前,向秦棠景微微一笑,温文尔雅,“仙女,我们又见面了。”

秦棠景瞥她一眼,没搭理她,趁着头顶倾泻的明亮月光,目光搜寻楚怀珉去了。

没走几步被小皇叔拉着,压低声音询问:“那个白脸小子就是三皇子?”

“就是她。”

“她怎么一直看着你。”

“有病。”

“……”桃花债吧这是,秦九凤心道一句,那病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