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放空许久的眼神重归凝聚。
他以生分且警惕的目光端量台上台下或惊或忧的面孔,仿佛忘却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夏暄心如刀割,可这一步已迈出,再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去伪存真,还世人实情真相。
他瞥见玳嫔欲言又止,朗声问:“若有补充,请照实道出。”
玳嫔一脸为难,两手揪住袖口,战战惶惶:“斯莲还说,断定东宫血案、余家的赤族之罪……大有蹊跷,必有人推波助澜……遗憾安府力弱,帮不上忙。
“妾不知她是否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先皇后薨逝,余家倒台,最大获益的是齐皇后、二皇子,还有位高权重、财宏势大的齐氏一族……”
因曾和安贵人交好,玳嫔这两年没少受齐皇后的气,兼之平日无缘面圣,又不受本家戴氏家族庇护支持,如遭放逐。
她一贯与世无争,逆来顺受,但不代表心中无积怨。
此刻得太子和嘉月公主撑腰,她鼓起勇气,转述好友生前的言辞。
哪怕仅余片言只语,好歹证明,那美貌寡言的姑娘……来过世间。
夏暄得悉安贵人怀疑齐皇后母子,心底的震悚绝不亚于旁人:“……小表姨她、她真有替余氏一脉复仇之愿,而不单纯为男女情爱?”
玳嫔含泪:“她未曾明言,是我妄加推测,请殿下勿怪。”
“东宫血案!余氏赤族!跟我齐家何曾沾半点干系!”皇后颤颤巍巍站起,怒指玳嫔,“无耻贱人!信口雌黄!敢向本宫泼脏水?莫不是受太子掌控而为?”
扯到东宫血案,惠帝恍然回魂。
这无疑是他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赫然被狠狠揭开,皮开肉裂,锥心刺骨。
瞬息间,安贵人之死、齐皇后之叛,永王之癖……已不值一提。
那场令他恶梦连连的惨案中,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嫡妻、最引以为傲的长子、最宠信倚重的臣子……
皇权威严被无情挑衅,帝王尊荣遭凶狠践踏。
乍闻旧案另含隐情,外加满口虚言的皇后又将矛头引向太子,惠帝积压的怒火终于失控。
他抓过沉甸甸的金杯,意欲砸往齐皇后,却狠不下心,改而掷向永王。
永王不敢回避,一道金光带酒滴飞来,额角鲜血直流,与泪水、酒水融为一体。
“爹爹……”他双膝跪地,半跪行半爬行挪移至主位,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小腿,“爹……儿没有!真没有!大哥的死,跟儿无半分瓜葛!”
身为次子兼庶子,永王打小就晓得,不应对储君之位怀藏幻想;后来长兄暴毙,他哀切之余,纵观后宫局势,才隐约嗅出一丝希望。
余皇后离世一年,惠帝在群臣力谏下,封齐妃为继后,也确曾暗示,将会由“新嫡子”继承大统。
永王美梦尚未做全,噩梦已猝不及防压临。
他甚至搞不清,为何会在一场宫宴上着了安贵人的道儿,也想不通为何会陪她小逛花园,更莫名其妙与她共赴巫山,如中了蛊。
之所以不辩解,是因他根本没法辩解。
说“对女子没兴趣”?让和他假恩爱的侧妃,及侧妃一族情何以堪?
声称安贵人为报复戴雨祁才诱使他犯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再者,他的确干了污损皇家清誉之行,即使非他所愿。
远离京城,且正好在戴家镇守的西北方向,想必比京城偷偷摸摸相会更自由自在吧?
他老早就想随戴雨祁踏遍千山,游遍四海,再尽情赏览边塞风光,看塞外黄沙、甲胄旌旗、月下雪场……孕育他的河山,究竟有多辽阔壮丽,他想亲眼见证。
然则近年戴家独揽兵权,惠帝心生隐忧,为防止后患,特意调戴雨祁留居京城,以遏制戴家西北军。
永王抵受不住分隔异地的寂寞,秘密离开藩地,潜入京城。
他日夜苦思,久留在京与意中人相伴的良策,譬如略施小计,指出太子不足,譬如多讨好父亲。得母亲相助,说不定,旁落的储位又回到他手上……
待郡王府队伍抵京,他才悄然出城,与之汇合,装作风尘仆仆远道而归。
原以为掩盖得严严实实,无懈可击,岂料那赤月国九公主神出鬼没,竟窃听到他和戴雨祁的对话,还当众抖出!
他没来得及接纳母后所走的险棋,最深最暗的隐私,已暴露于后宫与朝臣前。
毫无遮掩。
父子沉默以对良久,惠帝硬起心肠,冷冷踹开永王。
“你们母子!做出勾结异族、欺君犯上、构陷太子这深重罪孽!敢做不敢认……教朕如何相信,东宫事件与你们无关!”
永王痛苦万分,回头呐喊:“母后!您分辩两句啊!”
齐皇后摇摇晃晃走近,满脸忿恨,满眼疼惜,以锦绣衣袖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额的血迹。
“你爹爹已被余家的血蒙蔽了双眼!分辩,有何意义!”
“都给朕滚!”惠帝如丧失灵魂,有气无力宣告,“齐后与永王母子二人,即刻到宗正寺禁足反省,等候发落……其余人等,退下。”
永王甩开涌来的侍卫,拜伏在地,哽噎而呼:“爹爹……陛下!臣做的,臣会招认!削爵、降位、罚俸、幽禁,臣坦然承受!可就如方才殿下所言,没说过话、没做过的事,臣岂能蒙冤而担、替他人受过!”
“东宫命案,确是你冤……”
久未发话的晴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永王目露难以置信之色,“妖女!你到底……!”
晴容平静续道:“真正下药毒害余大将军的,另有其人。”
她几番出语惊人,偏生回回戳中要害,令奉命撤退的众宾客不由自主缓下脚步,探头张望。
夏皙事前虽未和晴容商量,但凭借刚才对阵,她已然晓得,对方所知内情远比她这个当局者还多。
“诸君且到殿外候命……咳咳,四哥,宁贵人,还请二位留步。”
···
人潮散退,筵席上樽倒杯歪,羹残炙冷。
布置华美的宴厅内,除却伫立不动的御林卫,所剩无几人。
惠帝冷眸逐一扫过狼狈不堪的齐氏母子、神色凝重的太子、茫然不解的赵王、惊疑不定的魏王,再荡向乐云公主、夏皙和九公主,以及坐于嫔妃席位末端的宁贵人,眼底尽是嘲笑与伤痛。
“这……便是朕的妻妾、儿女和准儿媳!这便是你们联手送朕的贺寿礼?”
灯火映照下,宁贵人缓缓起身,穿过一排又一排食案,行至殿中红毯处。
她年过四旬,保养得宜,薄施脂粉的丽容淡映光华。
烟紫绣银丝褙子衬得她雅态幽闲,神情镇定从容,无端予人动魄惊心之感。
——有种“你们终于注意到我”的揶揄。
她深深一福,笑意流转:“妾恭祝陛下福体安康,圣寿绵长。”
这话乃寻常祝寿词,眼下娓娓道来,字字句句漫溢讽刺。
魏王颤声喝止:“娘……宁贵人!”
宁贵人凝视他的眼光凄然掺渗留恋,继而环顾余人,骤然冷冽:“听两位公主之言,像怀疑我与先皇后、前太子身死惨剧有关联?”
“不错!”夏皙双目赤红,强忍哽咽,“你入宫前曾师从天下第一香道大师扶弥师太,习得奇香异术,因对余家人揭发永安侯私贩军马的罪行而怀恨在心,四年前伺机使用致幻香料,置余大将军于万劫不复之地……导致我母兄身亡命殒!铁证如山,不容狡辩!”
惠帝闻言,免不了浑身发颤。
宁贵人笑颜弥漫淡淡苦涩:“你们有此定论,必寻获蛛丝马迹或人证物证。陛下倦乏,我不浪费时间,都招了吧!是我干的,跟别人没任何关系。”
惠帝、齐皇后与魏王同时惊呼:“……你?”
“魏王虽是我所出,但早不在我名下。我所作所为,他一无所知,请陛下莫要迁怒于他。”
听宁贵人痛快承认,还不忘替魏王开脱,夏暄与晴容对望,双双惊诧到无以复加的境地。
他们各尽所能,千辛万苦获取宁贵人私下离宫的证据,暗地里查问过景西三所的杂役,更联系虚明庵的老师太,确认隶属魏王府师爷的客院偶有神秘贵人深居简出,其一为进出遮挡面目的妇人,偶尔有英俊富家公子探视!
可她居然直接招供?没打算垂死挣扎?
宁贵人不显惧色,狭长眼眸直直撞向惠帝怒目。
“陛下,你我相识三十七年,这本该是妾侍奉您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妾自知罪不容诛,赴死之前,只想僭越问一句——将妾幽闭在景西三所十五年整,陛下可曾想起过妾?”
惠帝万未料到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怔忪、怨愤、无奈汇集成流,冲垮了他的防御。
“阿允……四郎眉目如此像你,朕如何想不起?”
“妾尚在孩提时代便结识了您,憾惜青梅竹马抵不过陛下对先皇后的百般思慕。妾明白,君王之侧求不得一世无二心,再加上三十年前,父兄在赤月国谈判期间的劣迹,妾彻底断了正妻之念。
“妾眼睁睁看您亲率迎亲仪仗,横跨大半个京城,春风满面,迎娶余氏,还宫成礼,您可知妾有多想成为马车内头戴九翬四凤冠、身穿织金云凤纹翟衣的太子妃?盼了多年的梦,由另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圆上了,妾不敢怨,不敢痛,不敢恨。
“其后年复一年,妾听闻您喜获世子、纳了侧妃、再添庶子……总算盼到您继承大统,未忘旧谊,容妾入宫作伴。可等妾怀有身孕时,陛下的第三子已降生于世!新人成旧人,旧人成故人!”
宁贵人自说自话,以嘲讽口吻,幽幽道出埋藏二十余载的心酸。
明明她位份低微,坦诚罪责,殿中位尊者竟无一人打断。
“平心而论,您秉公诛杀了妾的父亲、三位兄长,迫使我母亲悬梁自尽、妹妹为奴,妾再悲再愤,亦理解您清扫朝中积弊的决心。
“可妾为发配充军的幼弟求情,遭太后痛斥而出言顶撞,您怒降妾为贵人,更连病中的小六也不肯多看一眼……乃至下了明旨,若无帝后之命,不许妾踏出景西三所半步!
“上苍带走了小六,而您则硬生生带走了四郎!我恨!恨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的男人,无情得寒心;我也恨余家断我宁氏一脉,恨先皇后夺子之仇,恨每一个人……几乎连四郎也恨上了!
“可恨有什么用?照旧长门紧锁,深宫寂寞,羊车不临,无一再幸。我在景西三所那座萧条宅院内,居无香,食无味。
“看不见二月杏雨、三月柳青、四月秀葽;等不到五月鸣蜩、六月郁薁、七月流火;感知不了八月萑苇,九月肃霜,十月陨萚……唯有无穷尽的冰雪,能把人的心从暖捂到寒透。
“我早该投井自尽,或寻根白绫往梁上一抛,就此一了百了!可我心存妄念,终归渴求见一见亲骨肉,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相连之人……”
她凝望魏王的慈爱眸光,教人心下唏嘘,渐生恻隐。
···
兴许难得有听众,宁贵人默然片晌,丹唇挑笑。
“五年前,四郎获封亲王,开府建牙,我为了不惊动大门守卫,与服侍的宫婢调换衣裳,从处所那干涸的水渠爬出,借送赠贺礼为由,顺利逃出皇宫。毕竟,‘宁贵人’整整十年未露面,守门侍卫哪里分得出?
“四郎出落得英俊儒雅,仪容端方,气质清贵,眉眼鼻唇像极陛下,又保留我的影子;魏王府的布局摆设也相当雅致,最动人的莫过于皇子公主们围绕在先皇后身边的景致!四郎那一声声‘母后’,喊得多亲切啊!
“余氏诞有三儿一女,得宗室女乐云公主承欢膝下,还把我唯一的儿子据为己有!她的荣宠……本该是我的;那些孝顺乖巧的好孩子,也该是我的……
“可我家破人亡,不得不穿戴宫人服饰,站在花木繁盛的角落,静观他们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和乐融融。我儿长大成人的欢喜和骄傲,与我没半分瓜葛。”
魏王眼角湿润,连忙扭头,以免被瞧出。
宁贵人又道:“回程时,我撞见魏王府的一位幕僚,正是永安侯府中旧时的清客。他早年落难,受我父兄照料提携,一家子对我很是感恩,不单替我保守私出皇宫的秘密,更告知我父曾将一批贵重物资转移至我名下房舍内藏匿,算是不小的数目。
“我没胆量长居宫外,索性委托幕僚代管,请他利用这笔钱做点生意、置些产业,想着有朝一日,假死逃出那座无情无爱、杀人不见血的宫城。
“当余大将军卸甲归来,载誉闲赋,余氏一门恩宠无量……连世交陆家也跟着沾光沐荣,我的不平之气再度燃起,总想做点什么再脱身而去。
“可惜离开香料和草药十数载,身边没参详书册,我只能凭记忆做出柑桃香膏。那香若单独使用,让人心情愉悦;若添加西山特有的致幻菌,再用蜜浸泡一段时日,便是极强的催情蜜药,量大时会产生幻觉,把任何人想象成是心上人。
“日复一日,我始终寻不着机会下手,直至某日……以宫婢身份路过御膳房,偶然闻悉她们正按照皇后吩咐备酥酪燕窝,好送去东宫招待余家人。我慌忙赶回处所,取来调好的香蜜……”
话至此处,尽管宁贵人下药害人的结局既定,不可逆转,但惠帝、夏暄、晴容、夏皙等人不自觉攥握拳头。
“我预估赴宴人数,猜想应为余皇后、前太子、燕王……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还有嘉月公主、余家兄弟、余大公子。精确计算过试味尚宫所吃的分量无甚用处,不会穿帮,快速把糖浆换成了药。
“我无意取人性命,就想让余家兄妹……让东宫所有贵人乱成一锅粥,再散布消息,一网打尽,闹他个名声狼藉,我宁家之恨、夺子之仇便算一笔勾销……
“不知为何,当晚却惊闻,余大将军掐死了宝贝外甥,余氏惊慌落水,顽疾未除,心悸又增,丧子之痛何等剧烈!圣宠二十载的一国之后,无力回天。”
夏暄心有余悸。
无法想象,若宁贵人供词不虚,血亲之间不受控制的乱人情伦,比死还可怕!
他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宁家父子贪赃枉法,罪有源,罚有因,伏的是国法,而非余家从中作梗!陛下处罚公允,有何可冤?四哥转由我母亲抚养,全因你心怀叵测、行止不端!到头来,你竟把自身过错全数推在旁人身上?
“母后母仪天下,仁善厚德,对四哥视如己出,哪里对不住你们!我长兄一片赤子之心,才德兼备,勤政爱民,为众皇子典范,哪里做错了,竟要遭你陷害!我大舅舅征战沙场,铁血无私,如无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万千子民何来这些年的安定?
“你挟恨报复,挑拨滋事,害陛下和我们兄弟妹痛失所爱,害我大宣憾失栋梁之才、卫国之将,有何脸面在此大放厥词!”
宁贵人冷笑:“没错,他们是好人,无辜的,那我呢?我娘、妹妹、年仅十一岁的小弟,何尝不是无辜的?我被困冷宫十多年,数千日夜空守陋室,那折磨,那绝望,比他们轻松一死要难受得多!再说,我换的蜜浆只催情,掐死你大哥、推你母后下水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好舅舅!”
夏暄怒发冲冠,磨牙吮血,意欲回击,不料魏王长目噙泪,哑声启齿。
“娘……我当初刻意和您保持距离,是怕陛下动怒,实际上……我一心等羽翼稍丰,有所作为,便替您求恩赦。您何苦对我的亲人下此狠手?”
“亲人?”宁贵人低哼,“果然!你总向着他们!”
“那是众皇子的嫡母!待我亲厚的长兄!就连余家舅舅也抱过我看花灯!他们不是亲人,又是谁?”
“忘了你的亲舅舅怎么死的?正是被你喊‘舅舅’的人亲手推进地狱的!”
母子二人争执不下。
乐云公主闷声质疑:“贵人自称无杀人之意,可事实摆在眼前!”
“东宫的情形,我未亲眼目睹……知情者多半已开不了口,”宁贵人讥笑,“不如,待我到九泉之下再问问你们的母后?”
夏暄勃然大怒,谁料晴容忽而插问:“听说事发当日,呈来的酥酪太甜,大伙儿没多吃?”
夏皙颔首:“对,本为爱吃甜食的小舅舅而备,可他一大早跑去看一位老者捏糖人,未曾入宫;大哥和大舅舅因口味不合,基本没怎么吃;母亲正服药,小七那会儿肠胃不适……我、我有事走开,出事后才回,午后详情不得而知。”
说未道尽,蓦地变得忸怩。
这事曾由余晞临亲口供述,晴容多此一问,只为助惠帝了解内情。
“公主到狱中探望大将军,并从其临终遗言获悉,他出手时陡生幻觉,把前太子看作初鹰族猛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此话当真?”
“是。”
“正如柑桃香膏混合致幻菌后,引发截然不同的效应,小九大胆推断,宴上应有某一种食物,改变了大将军体内药性,如茗茶、烈酒之类?”
乐云公主和夏皙齐声惊叫:“醉千秋?”
晴容记起赵王提及,所饮美酒中,只有乐云公主以古法酿制的醉千秋勉强可与甘泉露比肩,但辛辣气重,余韵不足。
“既是古法酿制,京中能否寻得一二?”
夏暄会意,当即命人在望春园和皇宫搜刮。
···
日影倾斜,暖光投入,惠帝颓坐主位,久久无话。
齐皇后母子并立,神态复杂,疑多于惊。
夏暄兄妹、乐云公主和赵王沉陷在悲怆与愤恨中,或坐或站,均如芒在背。
宁贵人深知难逃一死,视线反复在惠帝和魏王之间游转,欣喜混杂不甘。
晴容调整呼吸,温声道:“综合上所述,小九斗胆妄加揣测,余大将军不爱甜,一开始只尝了两口带药的酥酪,便如宁贵人所说,分量太少,药力甚微。
“闲谈至晚膳时分,宫人前来收拾,大将军作客东宫,酥酪又是专程烹制的甜点,他定然不好意思叫人原碗走。在此情形下,他会有何反应?”
夏皙试探地问:“急急忙忙,一口喝完?”
“依我看也是,”晴容秀眉微凝,“酥酪入腹,估摸需要一段时间,才发挥效力。如若余大将军随即喝下甘醇浓烈的醉千秋……”
“你是说,两者吞服间隔不久,以致药效大异,触发了幻觉与暴怒?”
“这仅仅是我凭空揣摩,作不得准……”晴容叹息,“一连串的恶事,源于宁贵人爱子之切,将永安侯府的败落归咎于余氏家族,更不满圣裁,迁嫉恨于先皇后,使阴诡之术,行阴诡之举,谋阴诡之事,酿成两宫一府两千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余家遭灭顶之灾,齐家人顺应时势上位,招致安贵人误解,不惜豁出性命陷害二皇子。既报了戴小将军负心薄义之怨,又可顺带打压齐继后,更替余家血脉的皇子公主开辟道路,一箭三雕,这份决绝,实在令人胆寒。
“二皇子被削爵贬谪之初,齐皇后大概沉浸在思念当中。直至太子殿下被封储君,她误认为安贵人是太子殿下暗藏的一枚狠绝之棋,遂联合我那蠢蠢欲动的伯父北顺郡王,屡次刺杀殿下,以图副储之位;并下药毒害我,力阻两国联姻,以挑起陛下和我君父的矛盾。”
“或许,这环节中起决定作用的人,绝非天生为恶,多半由爱恨嗔痴而疯魔,一步步坠入魔障,环环相击,碰得头破血流。”
她转头凝视魏王:“宁贵人自始至终竭力撇清和您的亲缘,就能瞒得住二位私下往来的秘事?”
宁贵人怒道:“九公主!四郎待你情深意重,你何必落井下石?”
“娘,别说了。”
魏王眼眶泛红,垂眸遮掩泪光。
东宫案发,他颓丧之际,主动联系生母,坦诚自己为更好生存于宫中,没敢和她来往。
此后四年,宁贵人时常偷溜出宫,深居山上,为他谋划将来。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时,魏王确实有过夺嫡之念,尤其他挂名为余皇后之子,又深得惠帝宠爱,并非全无胜算。
他每隔三五月便捣腾一回沉船案,借此积攒财富,进可争至尊宝座,退可安享富贵。
遇上九公主,他发自真心想和她离京安度余生,过上与香道、丹青为伴的逍遥日子。
孰料老五江山美人皆攥在手中不放,魏王激怒下再沉一船,殊不知已被人盯上。
万寿宴上,他惊觉生母才是惊天大案的始作俑者,心痛如绞,万念俱灰。
缄默中心头交战,魏王撩袍而跪:“臣,皇四子,魏王夏显,有罪,罪同丘山,罄竹难书,不求陛下开恩。”
惠帝震恐至极:“老四!你、你也……?”
“东宫血案,臣不知情,未参与;可臣另犯要案,须向天子及天下……谢罪!”
夏暄怔然瞪视他:“四哥……是指沉船案?”
“与其由殿下昭告君父,做哥哥的不如自个儿招了!”魏王文秀脸容顿生疏阔气象,“陛下和母后教育我,正身、养德、守心,明志,可我……立身一败,万事瓦裂,枉为凤子龙孙,愧对二老教诲,无颜自处。”
夏暄未答话,一旁的永王莫名放声大笑:“哈哈哈……”
“二哥何以发笑?”魏王怒而横睨他。
“殿下高明!四弟忠义!愚兄佩服!”永王语带不屑,“殿下牺牲一个不受宠、没人问的宁贵人,再假惺惺搭上最亲的哥哥,既可为唆使安贵人陷害我一事洗脱嫌疑,顺带为余家平反,更能堵住热议沉船案的悠悠之口!这才叫真正的‘一箭三雕’!”
夏暄下意识望向晴容,晴容也一头雾水,轻声嘀咕:“你二哥的脑子,被陛下砸坏了?”
永王又指着夏皙:“你!虽嫁给了子翱,心里还念着你那表哥!无非想把齐家打入深渊,妄图给余家翻案!再光复余氏一门,好恢复他余大公子的旧日荣耀!
“你们一个个串通一气,捏造这堆药啊香啊毒啊,空口无凭!谁?谁信这等虚无缥缈的破玩意儿!”
晴容不紧不慢从袖内翻出油纸包裹,层层揭开后,先露出一甜香四溢的紫檀小盒。
“此为宁贵人赠予的柑桃香膏。这儿,是我从西山采的致幻菇菌,已晒干磨粉。两者合一……唔,颇有奇效,永王不妨找人来试真假!”
她上回误把自己整得十分难堪,哼哼唧唧一宿,嗓子都哭哑了。
生怕下人收拾时弄混,她干脆随身携带,以备寿宴过后用作证物。
永王嗤笑:“就凭你们颠三倒四的说辞,故弄玄虚的小伎俩,唬得住本王?”
夏暄虽觉晴容随手拿出两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便宣称是“东宫血案”的香药,看上去有点儿戏,更何况未寻到醉千秋,只怕无说服力。
他朝门口一名东宫卫轻勾指头,决意让手下尝试,万一无效,硬着头皮也可做足全套。
但永王不是傻子,立时看破他的把戏,笑得越发张狂:“串同一伙,演戏糊弄谁呢?”
晴容从食案上取了小玉杯,将香膏和菌粉混入,动作优雅,一丝不苟。
搅拌后,檀木色的膏粉逐渐化作晶莹蜜浆,清甜勾人。
“永王不信,大可一试!倘若出了岔子,别怪任何人。”
她今日事事处处有恃无恐,从未栽跟头,娇颜笑时泰然自若,反倒令永王发怵。
奈何他事先没料这九公主筹备周全,狠话已放出,再难收回,只得向角落的下属努了努嘴。
那人虽没见识过余大将军的疯魔状,却听过各种浮夸的描述,类似“变成力大无比的巨人”、“三头六臂、手撕东宫卫的妖魔”,乍听主子要求试毒,吓得全身冒汗,上下牙齿打颤。
“没出息!”永王翻了个白眼,咬牙端起那小小的玉杯,一饮而尽。
他满心打的如意算盘,假设宁贵人供词如实,九公主现场调制的蜜浆亦具神效,但缺了那失传已久的美酒醉千秋,这药充其量让他情思浮动一阵子罢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吞咽那甜腻的浆液后,殿门外兴冲冲奔入一人,两手紧紧抱住一酒坛。
“陛下!殿下!找到了!从望春园的品酣阁内珍藏的一千四百多款佳酿中,翻出最后小半坛醉千秋!”
此人喜呼声响彻大殿,使得台上尊者们脸色各异,赤、白、青、紫、黑……如抹了不同酱料。
作者有话要说:老二:呜呜……喝,还是不喝?
晴容:不喝!我想听美男子“嘤嘤嘤”。
太子:让他喝!我、我“嘤”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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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更合一,迟到了
还有半章,这个吃瓜大会就结束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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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2个;foxandcat、阿梨Joy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