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七章

一晃神,晴容醒在行馆卧榻上。

羞醒的。

她将近半月没亲眼见夏暄,梦断断续续,总不凑巧。

得悉二皇子重获亲王之位,她急于了解意中人的心情,特地喝下半碗安神汤,借午睡博取机会。

不负有心人,她成了夏暄私宅里的一只幼鹿。

循交谈声仓促奔出,她厚着脸皮黏附在他身边,听闻他对姐妹宣称要娶她,羞赧之下,忙不迭捂了他的嘴。

可惜……两个小毛蹄子也挡不住他的迫切与骄傲。

此际从睡梦中惊醒,晴容为按捺小秘密泄漏的心跳和紧张,再度摆弄香料。

因茫无头绪,她狠下心,提笔写信给远在千里外的恩师玉锵,请求对方伺机来一趟大宣京城。

亲自收拾乱糟糟的外间,转头见魏王两回送赠的长颈白瓷瓶,还有宁贵人托乐云公主送来的柑桃香膏,她逐一细嗅,分别倒出或挑出一丁点,混入少量致幻蘑菇粉。

充分搅拌后,魏王的两款香油并无特异之处,甚至带些腥气;而宁贵人的香膏则转化为晶莹如蜜的浆液,甜香四溢,勾人津涎。

晴容以指腹沾染两滴,送至舌尖品味,竟是柑橘香味的清甜!

她顿觉汗毛倒竖,背上冷汗黏腻。

难不成……误打误撞,碰巧实验成了?

虽觉自己病后体力大不如前,不可能干出杀人放火的恶行,可她不敢轻怠,趁无任何症状,赶忙将所有锐物藏于带锁密匣内;又恐受香药驱使下做出什么恶毒或奇怪的事,索性下令一众侍婢退至院外,随即反锁门窗,把自个儿关在房间内。

从黄昏到深夜,她唇干舌燥,体热肤红,香汗淋漓,死死抱住软枕,哼哼唧唧呜咽了大半晚。

天下间大概没有比她更蠢的人了。

居然给自己下药。

而且是催情之药。

···

夏末初秋,迎来了备受瞩目的万寿节。

自宋宣时代起,后世人往往以皇帝寿诞节庆是否奢靡来判断其为君的仁德,故而某些帝王为彰显爱民之恩,生辰日特意斋居素食,终日静养,不受朝贺。

也有个别皇帝无畏民议,年年耗费巨大的民脂民膏,设筵宴款待群臣,接受献礼,歌舞宴乐,赋诗赐酺,热闹非凡,以宣告强国富民的气象。

惠帝若非整寿,往日只受些宗亲寿礼,摆设道场,下令禁止屠宰。但今年彻底走出四年前的丧妻丧子之痛,久病沉疴稍有起色,爱子回归身畔,是以在皇宫后山的望春园设千秋宴,招待来宗亲权贵和官员亲眷,可谓近年罕见的喜气。

是日天青云澹,暑气渐散。

帝后于大殿前受万人朝拜,山呼和祝寿词撼天动地,随后入殿坐于高台上。

宗亲忠臣们依次入席。

宗室男丁以两位皇叔为首,其次为太子夏暄、永王夏昂、赵王夏易、魏王夏显、永川郡王夏旭等,全数居于殿右首阶。

乐云公主、嘉月公主两位成年公主列席左侧,嫔妃人则按位份坐在她们后方的低矮绣金屏风内。

晴容身为赤月国的联姻公主,设座于嫔妃所出的两名小公主之后。

她安静而坐,间或偷偷留神对面朝臣的眉眼情态,尽量让自身显得不那么起眼。

但于高台侧方落座的夏暄而言,那垂目拨弄案头小碟坚果的少女,却是全场最吸附视线的所在。

他忙前忙后,已有二十四天没见她,光靠书信来往、甘棠传话,早已相思入骨,恨不能拥娇躯入怀,时刻温存。

难得碰面,可她竟淡淡扫来一眼,浅浅而笑,再无后续。

天知道,思念泛滥成灾又被忽略了的太子殿下,内心有多恼火!

他无心理会席间增添了哪些生面孔,一心等父亲高高兴兴过完寿宴,得到充分休息,再和乐云公主、夏皙一同揭露当年余家案子的真相。

随着美酒佳肴陆续摆上筵席,妙曼歌舞助兴间隙,宗亲们呈上精挑细选的礼物,更有文采飞扬的文臣吟诵贺寿诗和颂圣诗,引来众人鼓掌而赞。

惠帝回宫后得御医尽心调理,又得众皇子公主环膝而侍,比起初归京时精神旺健了不少。他威严与慈爱并重的长眸噙满愉悦笑意,不时举杯和弟弟、儿子们相邀而饮。

当精雕碧玉西瓜、天然呈“圣”字的奇石、前代名家山水册页、百寿图等各类寿礼一一献赠,戴雨祁将军也奉上了一块极其罕见、重达五六十斤的龙涎香。

龙涎产于海,幽香优美,微妙柔润,为上佳之品。

戴家常年驻守西北,在万寿节上呈香,本来略显奇诡。

但人所共知,这位戴小将军出自将门,和武人切磋武艺之余,也常与文人墨客小聚,闲来搜集大量风雅之物,连酒楼也开得极具雅味。

因此,他在盛筵席间献出奇香,倒也没太惹人争议,可众臣却因此物忆起香料走私案,免不了小声谈论。

“那案子……拖了半年了吧?”

“就是啊!刑部没个准信,都说太子殿下压着,没让处理。”

“此前的贪渎案、缉盗案不都很顺利么?为何一桩不大不小的走私案,弄上大半年还没查完?”

“监国期间,风波不断,连沉船事件也频繁发生,该不会是……”

“说到底,新政推行过急……”

众官员立场不同,低议声此起彼伏,翻来覆去皆围绕太子的能力。

那位年过六旬,须眉带点沧桑的礼部尚书禁不住劝止:“诸位少说几句,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他年纪较长,平日耳朵不大好,说话时嗓门大,这么一嚷,反倒引起惠帝注意。

“众卿议论什么?”

余人目目相觑,支支吾吾。

戴雨祁尚未退席,哑声而笑:“说来是微臣的过错,此番献上龙涎香,竟教众位同僚扯起香料走私一案。”

惠帝、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均容色一凛,殿内瞬即缄默无声。

夏暄和晴容拿捏杯盏的手微微颤了颤,险些同时洒出酒滴。

无须多想,即可推测,有人特地给太子设了个局。

惠帝虽病症缠身,脑子却没糊涂。

他重重搁下杯盏,不怒自威:“戴卿此言何意?想在朕的寿仪上打压谁不成?”

位于群臣前端的陆次辅赶忙相劝:“陛下息怒!想来大伙儿喜沾皇恩,多喝几杯后乱嚼舌根,还望陛下勿为此伤神动气。”

惠帝不悦:“政务之事,且留待明堂启奏!”

一名面目饱满的中年臣子笑道:“陛下久不临朝,想必有些言语,无法直达天听。”

惠帝怒意渐显:“所以,你们受谁指使,一个个跑来攻击太子?”

“臣等绝非妄议太子殿下,只想求个公道,以免杂议纷纭,人心惶惶。”

酒席后端有四五人齐刷刷离座,毕恭毕敬作揖,如事先演练过一般。

陆次辅见状薄怒:“求公道,不能等寿宴结束再上书禀奏?再说,你们在暗示什么!暗示内阁不曾尽责?抑或诋毁储君独断?”

和夏暄交好的几名众臣也开口帮腔,声称太子鸿才卓越,勤政公允,并无大过失。

一时间,竟有两拨人在御前争执不下,彻底破坏了喜庆气氛。

眼看惠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直冷眼旁观、默然不语的夏暄缓缓站起。

“诸卿当中,若有谁对本宫不瞒,只管具本来参,是非功过,自有公论;在陛下寿诞之日鬼鬼祟祟阴阳怪气,如跳梁小丑般吵吵闹闹,究竟是出于恪尽职守,抑或试探天心?敢问忠义之道、人臣之礼何在?”

他如玉树生辉,态度磊落,几句呵斥宛若雷霆闪电,铿然有声,砸得满场皆寂。

见无人敢辩,他转而对上首的惠帝深深一揖:“陛下把监国重责托付于臣,乃信赖至深之故。既然有臣工私议臣的德行,臣自当自省,绝不辜负浩荡圣恩。”

惠帝面色稍豫,不料永王笑言插话:“殿下何须自谦?立储一年,监国半年,您的进步有目共睹。想必是年少时闲雅安逸,对于繁重政务,还未完全习惯罢了!好在当哥哥的都在,愚兄和三弟、四弟不才,也算各有所长,大可从旁协助。”

他一袭亲王紫袍滚龙绣金,映衬那淡定雍容的俊美容颜如美玉雕琢。

夏暄目视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四五分相类的男子面容,胃里无端似翻江倒海,涌起阵阵恶心。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虽未明言,实有亲王干预庶政之嫌。

先留居京城,削弱他的监国之权,下一步是不是想鼓动父亲废储?

最可恨的是,二哥竟然轻描淡写拉上了三哥和四哥!居心叵测!

夏暄自问年幼时脾性温和,安分守己,从不与人相争,更没自恃嫡出而压庶兄们一头。

就连拿捏到二哥和四哥的重大把柄,仍甘愿等候寿宴结束、圣心大悦,才分批解决几大悬案,免得损了老父病中久违的欢喜,更顾念兄弟之情谊、亲王之名声,免去他们当众受诘问责难的羞辱。

他宅心仁厚,事事处处为天家颜面,何曾料想,二哥竟恶人先告状,来个先下手为强!

有了永王夏昂的那句话,殿上受其笼络的十余名大臣纷纷附议。

齐首辅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夏暄冷冷一哂:“永王兄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亲王婚冠后须离京,前往封疆,此为祖制,更是国法!侍奉天子,学习政务,监理国政,是本宫作为一国储君的责任,怎能劳动永王放弃拱璧国土之责,来替我分忧呢?”

他话里有话,剑指永王暗含觊觎皇储之位,惹得对方霍然而立。

“殿下莫要血口喷人!”

“都给朕闭嘴!”惠帝怒不可遏,“太子尚年轻,真正涉政尚不足一年,经验稍欠,情有可原!朕自会多加鞭策,多予磨练!”

他缓了口气,转目瞪视座下的永王、赵王、魏王和永川郡王:“你们四人生于天家,为国家亲王、郡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费一刀一枪即可安享富贵太平,自然应履行职责,爱护子民,回馈天下百姓、疆场战士们对你们的供养!”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赵王和小七率先应声。

永王和魏王慌忙补了句:“儿也记住了!”

膝下众皇子中,惠帝和老五确实不算特别亲近,但无可否认,这孩子博取了各位兄长所长,且监国大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比他预想中优秀许多。

纵然微露瑕疵,亦算得上瑕不掩瑜。

他即便私下严苛,外人之前,仍然乐意全心维护。

···

惠帝执意包容太子的强硬态度,显然令永王、戴雨祁及声讨太子的朝臣大出意料,措手不及。

他们精心准备了龙涎香,只为引起话题,造成鼎沸之势,好触怒龙颜,既压下太子的圣宠,亦可扶风头正盛的永王上位。

然则惠帝沉病多时,却并不易糊弄。

正当戴雨祁垂首退开,主位之侧的齐皇后忽然剧烈咳嗽,继而捂嘴的丝帕赫然呈现斑斑血迹!

这下令众人大惊失色:“皇后殿下怎么了?”

“快宣太医!”

齐皇后幽幽喘气,哀声道:“不!不妨事!”

“皇后得病了?”

惠帝疏眉轻皱,关切中略显狐惑。

后宫之中,他最爱先皇后余氏,时时刻刻捧在手心,使其诞下三子一女,恩宠无量;自幼相识的宁氏次之,再来才轮到齐氏。

之所以封齐氏为继后,很大程度源于喜爱二皇子孝顺心甜又颇有能力,曾有立储之意,外加齐戴两家在朝堂和军中的威望,才徇势而为。

自二皇子和他新宠的安贵人闹出那桩丑事,他一怒下将其降爵远谪,事后也曾牵挂懊悔。

但对于和齐皇后激烈下爆发的矛盾,却终究未能释怀。

齐皇后犹自狂咳,一旁的老尚宫劝道:“殿下,您还是照实向陛下坦言吧!”

惠帝闷哼:“又有何事瞒着朕?”

齐皇后凤眸含泪,边摇头边颤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扰了陛下寿宴的兴致!”

惠帝不耐烦:“皇后有不适就看病,有病就吃药!朕的兴致全被你们扫光了!”

老尚宫垂泪道:“陛下!皇后殿下并非染病,而是……遭到歹人行刺啊!”

“行刺”二字恰如一瓢冷水溅落在滚热油锅中,即刻炸得烟雾腾升,四下惊呼。

夏暄和晴容遥遥对视,均觉这一幕来得玄妙,不详预感顿生。

惠帝发须直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好端端的!谁敢行刺!何时,何地,伤哪儿了?刺客呢?可曾落网?”

齐皇后泪水涟涟,摇头道:“必定是我私德有亏,招人嫉怨!妾……未敢抱屈!”

“你查出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妾,”齐皇后如有余悸,战战兢兢,“什么也没查出!”

“还敢欺瞒?”

惠帝愤而拍案,案上杯盏碗碟猝然震动,叮咚作响。

夏暄、乐云公主、赵王、夏皙等人齐声恳求:“陛下莫动怒!别气坏了身子!”

群臣恐慌离席,跪了一地:“陛下息怒啊!”

惠帝厉色怒视老尚宫:“皇后不说,你来详禀!如有一字虚言,以欺君罪论处!”

老尚宫吓得扑通跪地:“陛下!半月前……皇后殿下前往龙云寺为太后上香,途中遭遇跟踪和谋刺,背上受重钝之物狠击,以致连日咳血!还请陛下垂怜!”

惠帝怒而将案头诸物一扫,各式蜜饯、咸酸、凉食滚落满地,色彩斑斓夺目。

“混账的东西!非但没保护好皇后,事后竟瞒而不报!反了吗?”

“陛下恕罪!是、是……皇后不让报!”

老尚宫伏首在地,瑟瑟发抖。

惠帝怒极反笑:“说!为何不报?”

齐皇后手捂心口,泪光泫然:“妾未经彻查,只怕……诬陷了储君!”

最末那句话,使得在场之人呼吸一凝,心跳停滞。

夏暄和晴容怵然对望,各自攥紧拳头,双双捏了一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不负责任小剧场:

太子:喵喵喵,有人冤枉我!委屈,要媳妇抱抱才有气力反击!

晴容:(///▽///)晚上没人时再补,成不?

太子:你新调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药可以带上么?

晴容:哥乌恩~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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