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葱郁茂密山林间,数百名侍卫整齐有序,护送一辆华贵大马车,沿着蜿蜒曲折山道疾行。
车身宽敞,三面描金嵌宝,正前方帷帘以数重精绣薄绸组成,饰以晶莹剔透琉璃珠串,使得车中通风透气,却不易被外界窥见内里情形。
夏暄头戴翼善冠,身穿大红纻丝常服,内搭白色护领显得尤为精神。他正襟危坐,端起肃容,两眼不时睨向右侧方的“东府女官”,嘴角屡屡弯起又抿下。
“东府女官”以红绳束发,青黛衣裙,一张娇俏面容涨得艳红欲滴,小嘴微嘟,间或横睨太子,如怨如恼。
夏暄耳听外头马蹄声哒哒,悄然往她的方向偏移数寸,压低嗓门问:“真生气啦?”
“小的怎敢?”作女官打扮的晴容负气答道。
昨夜接到太子口谕,宣称先前的香料走私案未完结,命她翌日以女官形象骑马跟随在队伍后。她没多想,拉上鱼丽通行,没想到最终被安排进太子车驾,沿途侍奉。
她疑心自己被他拐了。
夏暄又往她靠近半尺,语带无奈:“前几日,弹劾我的奏折已加急送去行宫,直达天听。想来,陛下因皇后千秋宴,没即刻唤我问话,选在宴会结束当夜传诏。九公主曾以嘉月公主府女官之名辨识物料,乃此案关键,我才特意请求随行。”
晴容脸色稍缓:“我病早好了,大可策马而行,为何……?”
“你有所不知,赴行宫迎圣驾一事,原定由二哥三哥负责,没想到临时改旨意召我前去,三哥闻讯,亲自跟了过来……事前没来得及招呼,我担心被他一眼觉察是你,若当众抖开,后果不堪设想。”
晴容料知赵王那直性子,说话做事往往在思考之前。要是真被他发觉,定嚷得街知巷闻。
夏暄温声补充:“委屈九公主陪我走这一路,届时视情况而定,如无旁事,尽量不让你露面。”
晴容没再多辩,抿唇不语。
虽非初次和太子同乘马车,但此前赶赴西山那趟,车上另有余家叔侄、崔简兮,回程时更多了个孩子,自是没多少暧昧之感。
如今路途遥远,孤男寡女同乘一车……兼之上回,他直闯入闺房,先握手,后搂抱,乃至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还……
一旦回想起他自上而下俯视她时的嬉笑调侃和温柔逗弄,她只觉整辆马车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烧得她血液如沸,呼吸艰难。
夏暄无从辨别她是默许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再度挨近些许,悄声道:“本宫好歹也算给你打过下手,这次充当我的近侍,有那么委屈?”
为免被人听见低语,他从马车正中坐到至右角,上半身倾斜靠向她,形成若即若离的相依状。
晴容心中清楚,是彼此间阴错阳差的躯体接触,外加她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他得寸进尺,方造就这自然而然的旖旎。
前些天由着他十指交缠、拥抱而谈,还能推托说是病中迷糊;此时此刻再容他肆意亲近,她便真不剩半分矜持了。
于是,她朝马车前门帘挪移尺许,闷声而答:“殿下,小九未敢抱屈。”
夏暄顺毛失败,又不甘心与佳人漫漫长路相对呆坐,索性从袍袖内取出一卷图纸。
“你昨日让崔内人传话,我连夜翻遍了书阁……你可知我东府书阁有多大,上下两层,六十多排书架,我自个儿倒腾至丑时才找到……”
他话音极轻,字字句句掺杂了撒娇之味。
晴容为猫狐时早逛遍他的书阁,知这绝非易事,脸上则流露不以为然:“定是殿下东西摆放没规律。”
夏暄被她气笑了:“再有规律,也是由内侍官主理,我不便找他们帮忙,只能亲自出马,为你一句话辛劳半夜,你竟……”
晴容打断他所言:“这哪是为我,明明是小九为殿下查案,让殿下提供线索。”
“可你也不夸我听话,还生我的气。”
夏暄递图纸的手突然缩回,似在等她说句中听之言才肯交出。
晴容俏脸没绷住,禁不住笑啐:“殿下今年几岁了?还玩这般幼稚把戏!”
“本宫今年二十有一,”夏暄一本正经回答,又笑眯眯斜睨她,“小晴容今年几岁?何年何月何日生的?哪个时辰?”
晴容两颊微烫:“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你此际为东府女官,是我的人。主上有问,岂可拒答?”
他那句“我的人”,语调渗出如丝如缕的缠绵,瞬即令晴容忆起西山那夜,他踏落花碎叶而近,披一身星辉,向她展示身上行馆男仆的青灰衣裳,笑说一句,“今日,我是九公主的人”。
记忆勾心撩人,与面前多情眉眼,织就她耳根那团明艳可人的绯雾。
“我……忘了。”
晴容羞而夺过图纸,谨慎展开,遗憾天气不佳,纱帘透入的天光暗淡,仅可粗略看个大概。
夏暄伸长脖子凑近而观:“景西三所为宁贵人住处,你研究这做什么?”
晴容踌躇须臾,正想编个谎言搪塞过去,未料车外惊呼声、勒马声起。
下一瞬间,刀剑相交的铿锵之音,交叠车身木板破裂“噼啪”声。
几支黑黝黝的粗长铁箭从左、右、后三方同时穿透马车!
···
“殿下!刺客!有刺客!”
当锐箭从不同方向射来,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马背上身披护卫服饰的鱼丽和“甘棠”。
二人不约而同拔刀,奈何他们皆在马车前方,压根没能拦住后面的暗箭。
眼看以强弩发射的铁箭直穿向太子座位,众人顿时心头凉了大半,慌忙速速围拢马车,以抵挡下一波突袭。
“小……”
鱼丽几乎哭出声来,顾不上调转马头,径直飞身扑至车前,掀帘而窥,勉强松了松气。
幽暗光线下,车内二人挤在车帘边,共同抓着一张图纸,双双惊悚不已,呆若木鸡。
看样子,两人有事密谈,挪了位置,恰好躲过锐箭刺体的大劫。
“追!”夏暄率先回神,“留活口!”
“甘棠”向鱼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随即无声指挥部下向各方搜寻。
落在后方十余丈的赵王催马而至,神情焦灼:“殿下!殿下可有受伤?”
他翻身下马,火速拨开另一端纱帘,迫切探头而望。
晴容立时心跳骤停,无法想象,赵王发觉她乔装成东府女官、藏身于太子车驾,会有何反应。
不料她尚未低头捂脸,人已遭夏暄探臂搂在怀内,大片红色宽袖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三哥,我没事!”
“是臣护卫不力之过!”赵王容色稍缓,转头喝令部下追捕。
虽讶于太子车中藏有女子,且姿态亲昵,但料想弟弟血气方刚,恰是夜梦时弄脏被褥的年纪,旅途寂寞,寻位小美人解闷谈心、牵个小手温存一番,实属正常。
见其拥着苗条女郎僵坐在被强箭扎穿的车内,赵王于心不忍:“殿下,此车损毁,请移驾至臣的马车。”
因疑似下雨天,他此行备了车驾,只是惯于骑马,任由空车尾随。
夏暄迟疑片晌:“不急,拿下刺客再说。”
赵王一揖:“是!臣这就去!”
说罢,纵身一跃,人如大鹏展翅,腾飞至密林。
夏暄仍不敢松懈,死死捂住怀中人,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
晴容被迫把脸贴在夏暄肩颈,一呼一吸尽是龙脑香薰衣香混合男子烈息,羞得她面红耳热,浑身发颤。
她真心怀疑自己是否有招惹刺客的体质,何以太子每一回遇刺,不论北山寺庙、品香阁下毒,抑或郊野两度刺杀……她皆在现场。
鱼丽瞪视相互依偎的二人,碍于眼下假身份,不可随意喝止,唯有疯狂翻白眼。
恰逢那高大魁梧、蒙了半张脸的身影飞奔赶回,鱼丽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甘护卫回来了,二位请移玉步至后车。我、我去瞅瞅赵王那边如何。”
晴容素知小师姐和赵王切磋数回,颇有些交情,更是坚定支持自己和赵王成婚,容不得他遇险受伤。
听闻甘棠归来,周遭侍卫们紧密相护,她拨开太子袍袖,低声提醒:“小心些,别被他认出!”
“您也小心些,别让他占尽便宜!”
鱼丽嘟嘴瞪了夏暄一眼,提刀掠出,迅速消失在林木之后。
···
追逐打斗声回荡山野,渐远渐歇,夏暄惊色稍定,目视紧贴在前的温软娇躯,唇畔勾起隐约笑意。
“请教一下,何谓‘占尽便宜’?”
晴容恼他在劫难未退时乱开玩笑,素手毛躁地在他腰间狠掐一把。
夏暄登时半身发烫,哑声警告:“再乱摸,我可真要‘占尽便宜’了啊!”
“您还不放手!”她推搡着他,勉为其难坐直,羞愤扭头不再看他。
确认附近再无歹徒,且赵王的马车徐徐驶近,夏暄深深吸了口气,自顾踏出车头。
正欲回身牵晴容下马车,冷不防身后“哧”声抽刀声响起,冷风呼啸而近!
无需回头,即可判断,那是他最信赖的甘棠!
脑中混沌一片,肢体酸麻,心间唯一念头——我命休矣!
电光石火间,晴容不及细想,从车上直扑而下,强行抱住夏暄,将他扑翻在地。
夏暄猝然惊醒,借她下坠之力,一手搂住她的纤腰,一手摁着她后脑勺,以脸相贴,侧身连滚数下,于转眼一瞬,避过这猝不及防的偷袭。
余人震悚万分,一拥而上,半数团团护住二人,半数剑指甘棠。
“他!他不是!”
夏暄余悸未灭,已然猜出跟前的“甘棠”,乃刺客乔装。
适才锐箭一击不中,对方转而引开他身边高手,再派遣这名身高体型和甘棠如出一辙的杀手,以同样的着装,戴面罩蒙混而入,意在近距离发起出人意料的行刺!
亏得晴容奋不顾身扑倒了夏暄,否则堂堂宣国监国储君,已血溅当场!
假甘棠横刀一挥,出招凌厉,劲道刚猛,劈中挡于最前方的两名侍卫,霎时间鲜血狂喷!
这一刻,周边再无强援,此人宛若降落于鸦群中的猛鹭,未等夏暄和晴容挣扎爬起,手起刀落,连伤六人。
此起彼伏的“护驾”声中,两道挺拔暗影分别从一左一右快速掠近,齐齐挥刀,以排山倒海之威势,直逼假甘棠!
一人银甲加身,面容半遮,眉眼深且锐,正是当值的“甘棠”。
另一人身着墨色紧身衣,头发偏棕,肤色白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刚阳中竟带着三分异域狂媚,却是真正的甘棠。
两人招式暴卷急兜,挥振间如卷起滔滔延绵浪潮,以压倒的强势击向刺客!
甘棠和“甘棠”联手,对付“假甘棠”,招招凶险刚猛,此情此景于夏暄和晴容而言,无疑称得上“震撼人心”。
默契狠招连发,钢刀交错,光影横流似飞虹遁地,姐弟俩立即占尽上风,一人削断刺客腕脉,一人趁其未咬破藏于齿间的毒,当机立断扯开面罩,挥拳打落大牙。
毫无疑问,此名威武刺客,五官具有西境特征,八成是赤月国人。
以真面目示人的甘棠一得手,当即向夏暄抱拳作揖,一言不发,闪身撤离。
“押下去!盯紧些!”
夏暄冷声发令,再次抬袖遮住晴容脸面,圈着颤抖的她,快步走向后头亲王马车。
“此地无银”之举,让惊魂未定的围观者啼笑皆非。
行至车门边,夏暄垂目望向自身大红纻丝常服上的泥泞,又替晴容拍了拍背上枯草,满脸嫌弃地吩咐:“去取两套干净袍裳。”
话毕,按捺唇角窃笑,利落弯腰,将怀中酡颜如烧的少女抱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上次说啥来着?什么事不劳我“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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