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柳宴结束后,少年男女纷纷摩拳擦掌,为赛马整装待发。
赛马活动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旧俗,最初限定十岁以下孩童参与。因宣人不擅马术,日渐放宽年龄界限,只要是王公贵族的未婚男女均可,因而成为武将子女御前展示才华的好机会。
“陛下,殿下,臣愿一试!”小七清脆稚嫩的嗓音骤然响于高台。
夏暄皱眉:“你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少胡闹!”
“所以才要多加历练嘛!陛下驾临,千载难逢!”
小七原本未参与,眼见最亲近的太子哥哥因射柳获褒奖,他钦慕不已,跃跃欲试。
夏暄不便以储君身份打压亲弟弟,遂向妹妹使了个眼色。
夏皙会意,劝道:“小七,乖乖待着,万一有闪失……”
小七瞪眼:“我灵活着呢!”
“你以为驭马术很简单?文不成,武不就,少逞一时之强!”夏皙向来急性子,未顾及弟弟颜面,当众驳斥。
小七连被兄姐否定,两眼冒火,又隐隐蒙上水汽,嘟嘴道:“你们!你们都认定我一无是处!”
夏暄闻言,一时间拿捏不准,究竟该保护弟弟不受伤害,抑或鼓励弟弟勇于追求和探索。
正当他踌躇未语,夏皙身边的九公主忽然发话:“小郡王意欲一展马上英姿,可否带上小九?”
“妹子!”夏皙薄怒,“你也跟小孩子一起疯魔不成?”
夏暄长眉微蹙,转目对上少女澄明眼眸,即刻明了她言外之意:“九公主有兴致,正好让小七见识赤月国骑术。”
小七一听,登时跳起,兴高采烈向惠帝行礼,冲晴容咧嘴而笑,跑下台更衣挑马。
夏皙轻嗔道:“妹子病还没痊愈,好端端凑什么热闹!”
“春蒐盛会,我一不碰马,二不沾弓,有负于赤月国人‘善骑射’之名。公主放心,我绝非为争锋芒,只求替……替你护好小郡王。”
她一如既往态度谦和。
夏皙挽她的手,郑重嘱咐:“你久病初愈,千万别逞能,真出差错,三哥定连我这妹妹也不认!”
九公主如常浅浅一笑,向台上尊者告退。
夏暄幽幽横睨夏皙,心中暗忖:干嘛提三哥!我现在就不想认你当妹子!
因小七和九公主两位新人加入,众人无不翘首以待,场面沸腾。
陆续抵达场内的参赛者逾百人,个个神清气爽,意气风发。
远远望去,只见九公主换下累赘礼服,改穿月白骑装,显衬苗条身姿;青丝数尽以银叶冠束起,精致五官更臻清丽,又自带少年郎般的英气利落,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惊奇端量。
小七则在太仆寺少卿的协助下,挑选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大骏马。
随大伙儿向台上尊者执礼,他小心上马,因没了马鞍,神色闪过一丝慌张,回头见数名相熟的将门少年同行,下意识攥紧马鬃。
铜锣敲响,一百多人执鞭催马,扬起滚滚烟尘,抢出射柳场,向御营外的山道疾冲而去。
主台边上的女眷见状,悄声议论:“听说赤月国人普遍精于骑射,九公主亦不例外,如今看来……怕是因病耗损不少。”
“我倒觉得,九公主有意替魏亲王护住永川郡王,毕竟那哥儿倆成天粘一块儿……”
夏暄听在耳里,梗在心上,暗地里磨牙,唯有边品尝酒水茶点,边静心等待。
···
晴容骑着白马,落于队伍中后段,目视前方愈发拉开距离的年轻人,仍淡定纵马,时而超越他,时而又落在后头,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从小七的姿势可判断,他马术未精,难以独力跑完全程。
尤其赛道一旁是围栏,另一侧为山林,即便沿途有士兵看守,且多了临时参赛的小护卫前后左右暗中相护,未必能保他安全无虞。
所幸,小七虽御前莽撞,到了马背反倒谨小慎微。
他咬紧牙关,努力在颠簸中平衡,约莫奔出十里,已是满头大汗,气息凌乱。
见半生不熟的九公主始终在附近,他再笨也猜出怎么一回事,感激之余又难免暗搓搓生闷气——大家都看不起他!
于是他扬鞭而行,试着尽力追赶,当四蹄激扬,那份风驰电掣的酣畅快慰,让他暂时忘却疲惫。
然而穿过密林,进入大片草原时,道旁忽而窜出一头野猪!
尽管野猪并未冲向他,但他缺乏经验,紧张时猛拽马鬃毛。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
小七反应不及,被瞬间甩离,等到骏马前蹄着地时,重心偏移,斜斜挂在马脖子上,无力重返马背。
“郡王!别松手!”
两旁护卫大惊失色,齐声呼叫,试图助他止住马儿腾跃。
可马儿受惊,陡然横冲,小七不敢动弹,死死抱紧能抱的部位。
就在他慌张害怕,想要哭出声时,蓦地掠过一阵疾风,伴随急剧马蹄声近,一道柔软嗓音响于后方:“小七,别慌!我来接手!”
“小七”二字,唯最熟悉之人才会道出口。
他茫然转头,惊觉九公主于雪白骏马上立起,略微屈膝,人如飞雁凌空扑来,稳稳骑上他的马!
马儿骤觉身上一沉,更为焦躁,奔得更急。
“我的娘呀!哥哥姐姐救我!”
小七恐慌,语无伦次一顿乱吼。
下一刻,后领遭晴容俯身探臂抓牢,赶在他乏力摔落前将他拖回马背。
千钧一发之际,她从疾驰中站立,到换马拉人,一眨眼工夫,果断干脆,令人咂舌。
“吁——”
晴容脸色稍稍缓和,稳住骏马,关切发问:“郡王没受伤吧?”
小七这才后怕,“哇”的一声哭了:“呜呜……我是男子汉,我不哭……哇……”
晴容忍俊不禁,见自己的坐骑乖巧尾随,柔声提议:“咱们一同骑回去,可好?”
小七历险,没胆继续托大,收敛哭声,胡乱擦干眼泪鼻涕,点了点头。
“九公主可千万别告诉我姐!她、她一定会笑话我的!”
晴容莞尔:“好,我不说。但有件事,你得明白,嘉月公主关心你,生怕你受到伤害,情急之下才会不留情面,因为……她只有你一个弟弟呀!”
小七沮丧撇嘴:“可她总说我不如哥哥们聪明、勇敢、勤奋!”
晴容此前不曾以九公主的身份与他交谈,却先后以猫头鹰、丹顶鹤、小奶狗、绿孔雀和小嘤嘤的视觉观察过他,只觉他偶尔贪玩、口不择言,本性单纯、正直、善良。
想来有一位可爱的弟弟,太子殿下和嘉月公主才能更坚强度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念及此处,晴容莞尔道:“我懂,我也是排最末,小时候看兄姐十分优秀,总怕被瞧不起,可我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学得更多。小郡王别急,慢慢长大,只要一路向前,终会和他们一样出类拔萃,为国之栋梁。”
小七似听懂了,又未理解透彻。
微愣须臾,他斗志再起:“九公主,咱们快马加鞭,看能赶上几个人!”
“好!”晴容伸臂圈住他的小身板,“你伏低些,抓紧马鬃!”
小七依言照做,随着马儿发足狂奔,一往无前,感受两耳山风擦过的呼啸声。
晴容驾驭马匹,很快抛离随行护卫,连续超赶三四十人,返回射柳场时,竟抢回前二十的名次!
二人同乘一马,成绩不作数,却引发更多热议。
得悉七皇子的马儿因野猪受惊,是九公主仗义相帮,闻者连连惊叹赞许。
夏暄赶忙亲自下场确认小七是否受伤,见弟弟和九公主有说有笑,眼神徜徉感激与崇拜,情态亲昵,不由得狂酸。
那回夜间遇袭,他曾和九公主共骑……可惜啊,只得一小段路,半点儿也不过瘾!
···
赛马完毕,惠帝下令就地举办大型宴会,把酒观看驯兽士驯服狂奔乱咬的幼虎幼豹。
从傍晚到夜幕低垂,喧闹声、喝彩声、惊呼声、劝酒声此起彼伏。
夏暄作为今年射柳的胜者,自是受众人大肆夸赞、敬酒。
倘若往日,他多半维持冷傲,只作简略回应;此番心头百般滋味难言,又见亲友俱在,自恃酒量颇佳,频频昂首饮尽杯中陈酿。
惠帝在外一整天,早觉困乏,望向坐如朗月入怀的五儿子,眼里泛起几许迷朦。
自从心爱的长子与余皇后相继离世,帝皇之心似遭利刃刺穿;几经艰辛从哀伤中缓过气,准备立为储君的二子竟敢忤逆,向他新宠的贵人下手!其后,他看耿直的老三不顺眼,怒圆融的老四不争气,恼聪敏的老五太贪玩……
可老五终归是嫡子,且出自惠帝挚爱发妻的嫡子。
遵循大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太子之位辗转落夏暄手里,纯粹因为名正言顺,非惠帝心头所好,更非众望所归。
此时此刻,惠帝静观夏暄受宗亲朝臣奉觞,连饮数十杯,容色温和,无懈无怠,温克有方,折射出极具底蕴的疏狂俊逸之气。
再回想他监国这段时日,大胆革新,纵有波折,但无甚过失,稳中有序。
也许,当初的决定,没错。
绕了一大圈,才看出这孩子堪担大任,算是看走眼了。
惠帝浅抿清茶,笑意因茶味而平添几丝苦涩,转眼觑向让他又爱又愁的四儿子。
老四在余皇后的教导培育下,谦雅如玉,待人温厚,再无生母宁贵人的嚣张跋扈的影子,深得老父欢心。
平心而论,惠帝舍不得他太快成婚离京就藩,可他非长非嫡,注定不能承欢膝下。
顺魏王若即若离的视线,惠帝注意到夏皙身畔的赤月国小公主。
小姑娘娇俏可人,温雅得体,实属天家子孙的良配。可纵观其今日与小七飞马归来的飒爽英姿,似乎……更适合老三?
老四相对温吞,可压制不了她。
是时候,把三郎召回。
惠帝端坐雕龙漆金椅上,倦目迷离半眯,眼缝流淌一抹极淡的期许。
···
盛春之夜,和风柔柔,吹散远处的闹腾,淡化了虫鸣悉索。
晴容因助七皇子一事为众人津津乐道,一连串恭维下多饮几杯,不胜酒力。
借更衣为名,她远离推杯换盏,远离驯兽表演,远离篝火华灯。
鱼丽唯恐她抵不住夜风微凉,施展轻功回营帐取衣;而她独坐无聊,晃晃荡荡踏入花林,趁四下无人,带着微醺爬上老桃树,背倚树干,透过疏落花枝观星。
头顶苍穹如墨染丝绒,密密星子璀璨闪烁,倒有几分似赤月神山的光景。
她想家了。
但家却容不下她。
忽闻踏草声近,她蓦然回首,但见一挺拔青年缓步而来,手提的雕花琉璃灯在地面流泻斑驳明光。
恰晚风拂过,落英缤纷。
四目相接,两人不由自主记起半个月前,她在柳树上,他携同小鹦鹉来寻,之后……
绯颜红透。
“殿下……”
晴容来大宣后爬过两回树,偏生总被他逮住,实在失礼之极。
“九公主不必拘礼,”夏暄抬手制止她下树,“我出来醒醒酒,嗯……既然偶遇,理应表达谢意。”
“殿下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夏暄抬头凝视她,语带嗔怨:“你才客气,客气到……见外的地步。”
晴容一怔,细看他脚步略显虚浮,两颊红霞未退,依稀喝高了。
她正极目四顾,不见任何随从跟来,正欲劝归,不料他喃喃低语,“都是嘤嘤不好!”
“……嗯?”
晴容满头疑问:哪儿不好了?是我是它?给我说清楚!
“上回,我本想将鹦鹉赠予公主,以解烦闷……结果小坏蛋乱咬人!”
夏暄渐露醉意,平日极少表露的情绪,潜藏在心的言辞,泄漏而不自知。
晴容心湖荡漾起如蜜轻波与层层矛盾,若然鹦鹉养在她手上,她近日夜间大概见不到他了吧?
“那……殿下还打算赐予小九吗?”
她慢吞吞溜下地,谁知腿脚乏力,身子晃了晃,差点撞树。
忽觉后腰一股柔和力量涌至,他顺势环上她,将她困在桃树和他身躯的方寸之间。
晴容被他的热辣酒气扰乱心神,抬手抵住他贴来的躯体:“殿、殿下?”
他幽深墨眸如藏了汹涌夜潮:“你,想要吗?”
想要……什么?
晴容有点懵,嗫嚅道:“嘤嘤……要的!”
“夸我,”夏暄低沉醇厚的嗓音近在耳畔,含混强势霸道与无赖撒娇,“夸我,嘤嘤就归你。”
真醉了?否则怎么可能提如此离奇的要求?
晴容自觉没好到哪里去,寻思片刻,憋不出夸耀之言,随口胡诌:“殿下日理万机,励精图治,呃……那个襟期高旷,心如坚石?”
夏暄皱眉:“我不爱听这些。”
“那殿下想听什么?”
“比方说……骑射还凑合。”
晴容恍然大悟,原来想讨句贺喜!
于是,她由衷赞道:“殿下神弓妙矢,箭无虚发。”
他似笑非笑:“还有吗?”
她扭头避过他炽烈呼吸:“请恕小九愚笨,想、想不起来……”
“譬如,有定力?”他俯首细嗅她的发,又徐缓退后数寸,笑时意味深长。
定、定定力?这叫有定力?哪门子的定力!
晴容脑子发昏,周身发麻,脚下发软,推他的那只手莫名改作拽紧他前襟,形成卑微祈求的势态。
“算了……不‘定’了!
夏暄如受蛊惑,略一挑眉,昂藏身躯如山岳逼向她,一点一点,将距离缩短。
她傻傻瞪着杏眸,眼睁睁看他谨慎轻缓靠近……
突然阵风拂过,眼前一黑,有某种轻薄软绵的物体覆盖头脸。
其后鼻唇似被隔物触碰了一下,人瞬即遭受外力,跌出他臂弯。
……?发生了什么?
“殿下,我家小公主酒后失态,乱头粗衣,不宜面君王。”
却是鱼丽夹杂恼火的声音。
鱼丽仓促回营帐拿衣裳,折返后竟不见晴容,循灯火与交谈声沿路觅来,居然目睹太子殿下把自家小公主摁在树下,作势欲亲……
这不要脸的家伙!若非贵为监国储君,她早就一脚踹湖里。
眼看晴容飘飘然不懂闪避,鱼丽急中生智,抖开手中薄披风,抢在太子薄唇抵达前裹住她上身,而后使劲一拉,硬生生把人拖回怀内。
可怜晴容迷迷糊糊,再被罩得严严实实,晕头转向,既无话别,也未施礼,由她半搂半推的力度,跌跌撞撞步出桃花林。
···
后来回宴席,如何向夏皙辞别,晴容已无印象。
她只记得人飘着回营帐,顾不上沐浴更衣,倒头便睡。
仿佛有少顷空白,随即头痛欲裂,四肢百骸尽是凉意,激得她一哆嗦,勉强睁开一线惺忪睡目。
四周光线昏幽,鼻尖充斥淡淡花香,温水覆满花瓣,浸泡大半身。
她斜眼瞄了瞄露于水面的部分……咦?
没有羽毛,也没绒毛,倒像是肌肉?
她懒悠悠掐了一把,嗯,不是像,就是肌肉,英朗结实。
所以,这回不当毛团?成了何种怪物?
她脑袋沉重,昏昏欲睡,两个“爪子”上下摸索,触手之处块垒分明,再顺着起起伏伏的线条逐寸挪移,骤然抓住一个巨大的、暖呼呼的……松茸?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用劲儿一掐。
“嘶——”
救、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太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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