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痛意锥心刺骨,时断时续,让晴容徘徊于清醒与混沌的交界。
醒时,天际隐露香灰胎白色,勾勒远山起伏曲线,她正躺卧山壁旁的石台,身上盖有勾破的灰青色大氅。
太子盘膝坐在丈许外,听闻细微声响转头望她,冷峻凝重的眉眼平添柔暖。
卸下被追杀的紧张,孤男寡女置身寂寂春夜,二人无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各种黏粘,欲言又止与眼神闪躲间无声酝酿绮丽。
夏暄自始至终醒着,每一次触碰皆让他悸动莫名,既想问她缘何梦中提及豹子,又觉话题来得古怪。
说不定……她昏迷时听到豹子吼声?抑或正好饿了,想吃“包子”?
晴容满脑子则是:不光以小动物形态与他躯体相触,连她这个“未来嫂子”也逃不开……这样那样的?
完了完了!
为抵住不合时宜的念头,她掀起大氅。
夏暄看在眼里,拒绝道:“夜风冷凉,留着吧!山野之地,委屈九公主了。”
晴容讪笑:“殿下不许小九说客套话,自己倒先犯规。我长居深山老林,一切习惯已久,您真不必往心里去。”
“哦?你不是……?”夏暄错愕不已。
长夜未尽,晴容索性挪至他身侧,坦言成长经历——幼失所恃,孩提时代表赤月王族侍奉神明,机缘巧合结识青川先生、拜入门下,闲来满山乱跑,并无一国公主风范等。
夏暄莞尔:“九公主谦逊至斯,教我那粗枝大叶的妹妹如何自处?”
“嘉月公主乃侠骨柔肠,金枝玉叶,纵使如殿下所言,‘粗枝大叶’,必也是‘粗金枝,大玉叶’。”
“亏你想得出为她开脱的话。”
“说来不怕殿下见笑,我常担心遭人嘲笑‘野丫头’,又恐来大宣丢人现眼,一度费心纠正言行举止,至今尚在适应中,如有不妥,请殿下多作提点。”
那双清澈水眸徜徉了歉疚与羞涩,清晰落进他视野。
夏暄心底因这份坦率而窜起小火苗,却被她下一句话吹熄。
“但愿不被……嫌弃。”
省略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
该换话题了,最起码……别扯到两位兄长。
于是,堂堂宣国太子也“坦率”地谈起过往:“大宣储君向来由嫡长子继承,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兄离世后,二哥因生母齐氏封继后,也具备继承大统的资格,太子之位本与我无缘。我一心当个闲散皇子,阴错阳差,担任储君,抚军监国……与九公主一样,对自身行止,暗怀惶惶之意。”
晴容固然了解他的表里不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当她之面吐露心声,不由得微怔。
因为携手死里逃生之故?他们仿佛不经意间靠得更近,大有交心趋势。
记起他笔下的奇诡画面,还有对毛孩子不同寻常的呵护亲昵,晴容偷偷抿唇忍笑。
夏暄不明所以,改口聊起大宣风俗、京城名胜、民情民生,言语间褪尽疏离。
晴容认真倾听,偶有请教,不知不觉间,背上疼痛逐渐消散。
虽一直好奇前太子的死因,也好奇圣宠无限的二皇子何以忽然被贬为郡王,但以她的身份,显然不宜过问皇族秘辛。
随着天色越发温润可爱,山风送来点点落英柳絮。
二人循迹绕向山壁另一侧,讶于东南面竟藏了一大片锦绣斑斓的山谷花海,红彤彤,黄澄澄,粉艳艳,美不胜收。
正逢日出金芒穿云而泻,薄薄云霞与飞花相交辉映,恰似彩云坠地,又如灼然繁花开至云端。
万丈霞光照亮二人欣喜面容,驱散连夜积郁。
即便困乏饥饿,衣袍沾尘,容颜憔悴,这一刻仍美好如梦。
晴容免不了回忆化身为丹顶鹤、陪太子站在东府阁楼顶上看日落的场景,何曾料想,有朝一日会以真身和他并立,共赏璀璨晨光?
她心头怦然,没敢朝他多看一眼,是以未留意他悄然转目,窥望她侧颜时,唇角仿若天边落月,微微弯起。
···
天光彻底澄明,甘棠、鱼丽等护卫从花林小道飞奔而近,眼看夏暄和晴容仪表狼狈且无人相护,震悚自责,又侥幸万分。
他们这一队因有所防备,且武功了得,迂回追逐杀遍敌手,仅有三人受轻伤。
鱼丽拉着晴容反反复复细看,见她身裹又宽又长的男子大氅,兼之发髻松散、衣裙脏乱,顿时满脸不悦,怒瞪夏暄。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把我家主子折腾成这样!”
“小鱼姐!不得无礼!”晴容连忙呵斥,转头对夏暄福身,“殿下,我师姐眼拙,没认出鹤驾,多有冒犯,恳请您恕罪。”
夏暄淡然一笑,接过下属的缰绳,迟疑片响,没再邀她共骑。
鱼丽惊呆。
她曾在西郊别远远见过太子,只是当日他袍服崭新,受众人簇拥,还趾高气昂,予人拒之千里的淡漠;而今服饰简素,文吏打扮,手提长剑,神态略微局促,导致她压根儿没对上号。
向夏暄抱拳道了句“得罪”,她当即把晴容拽回身边,闷声嘀咕:“你和太子……果然有奸情!”
话音极轻,奈何夏暄离得近,余人多半为高手,听得一清二楚。
当事人固然面红耳赤,欲辩难辩,忸怩不语;原本为失去同袍而感伤的侍卫们,不约而同轻扬唇角;就连人前冷眼的甘棠,亦泄漏几许笑意。
众人没作停留,翻身上马,穿过花海,赶往挟苍园后山。
沿途春光正盛,杳无人迹,临近进入秘道的狭路,甘棠忽而勒马,反手朝来路方向掷出飞梭!
同伴立马警觉,拔刀护在夏暄与晴容前后,眼见甘棠一击不中,纷纷掷出暗器。
老树上暗影速度奇快,转眼已窜得老远,超过手投暗器的射程。
“小鱼姐,趴下!”
晴容应机立断,夺过太子马匹所负的长弓,一边催马抢出,一边利落搭上三箭,以鱼际推弓,深息屏气,拉弦射出!
“哧”声破空,上中下三箭分别刺中那尾随者的右上臂、左大腿外侧及右小腿上。
动作神速,快、狠、稳、准!
不致命,足以让其无法逃离,也没力反击。
夏暄他们完全没料到,这位身娇体弱的小公主,竟有此精妙箭术,看来传闻中“赤月国女子不让须眉”一说,不假。
晴容病后气虚力乏,此番强行挽弓,羽箭离弦后便瘫软在鱼丽肩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暄眼底震惊、怜惜与钦佩不言而喻,少顷,冷声发令:“拿下!”
···
看似富人闲置的挟苍园,实为东宫卫进出京城的据点,也作接应、休憩之用。
高耸院墙设有机关,将古朴楼阁、嫩柳古松、鱼池菜地圈在其中。园内仆役不多,除却几名休养侍卫,便是先一日安顿于此的卫队。
夏暄抵达后立即调动人手,清理刺杀现场,救死扶伤。
晴容连夜劳累,匆匆果腹,由鱼丽服侍,沐浴、上药,换上仆役送来的宽大长袍,倒头就睡。
虽说赤月国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但她作为待嫁公主,若被人爆出“隐藏身份,混于太子之侧”,只怕会让未来夫婿心存芥蒂。
静候安排为妙。
大抵园内无安眠的小动物,这一觉睡得深沉。
黄昏醒来,头昏脑胀,她见园中清寂,猜想太子要么外出未归,要么另忙要事,不便惊扰,只简单喝了点粥,再度歇下。
恍恍惚惚间,背部和双腿的痛楚撕心裂肺,依稀梦见刺客对她刀剑齐下,而她愤怒异常,张开大嘴,直扑一人,咬断其咽喉!
血腥滋味,厮杀恐惧,剧痛流窜全身,外加远近数个男嗓缭绕,惊得她猝然睁目,大口喘气。
“啊!醒了?”
“速请殿下回避!”
惊慌失措声入耳,晴容抬起眼皮,觉察自己正趴在一暗室内,空气溢满药膏清冽。
沉重脑袋依傍大毛爪上,伤口散发凉意……好吧,她又是花豹了。
想来她灵魂撤离后,豹子当场苏醒,发飙杀掉或吓跑刺客,而后重伤无力,被太子和下属捡回园里安置。
她疼痛难忍,却又略感心安——危急关头,迫于无奈,借花豹自保,脱险后为它承受部分痛苦,亦在情理之中。
察觉她一动不动,夏暄谨慎靠近,探手轻抚她后颈。
“殿下!”在场医官和侍卫慌忙劝阻。
“嘘!”夏暄轻声制止,“它毫发无伤时,尚且奋力护我;如今奄奄一息,无伤人之念,有何可惧?”
晴容心下暗叫不妙:要知道,平日与人河水不犯井水的猛兽,杀人伤人后,往往会构成嗜血威胁。万一殿下误认为豹子亲人,下回却遇上真豹,岂不是危险之极?
为排除可能存在的凶险,她咬牙忍痛,发出愤怒低吼声,试图逼退太子。
不料夏暄误将此警告视为“苦痛下的发泄”,柔声细语,大手轻揉慢摩,予她更恰当的安抚。
晴容:要命了。
不得不承认,伤痛难耐,她急需安慰。
若然是他,似乎能接受。
在侍卫与大夫战战兢兢的瞪视下,晴容·花豹卷儿委屈兮兮哼了两声,由着太子的掌心从头顶辗转而下,避过背侧伤口,抚至尾根。
当众被撸,羞耻啊!羞耻!
夏暄生平头一回摸到“大猫”,怜爱、感激、忐忑、兴奋种种情绪涌现于俊眼,冲淡了彻夜未合眼的困倦。
待花豹舒展成长长一条,他低声询问部下:“九……那位女官,醒了吗?”
大夫答道:“据说醒来又睡了。”
夏暄吩咐部下多加照顾,备上各种口味的吃食,用心招待,最终只留甘棠在侧。
见花豹乖巧听话,他干脆把豹头搁置大腿上,用长指去挠其下颌。
晴容:殿下可真不见外啊!
她竭力抬头,以脸侧不断蹭他手臂,只为让彼此体味相互融合,以免下次豹子“翻脸不认”,误伤了他。
这撒娇似的情态,使夏暄欣喜若狂,双手轻轻抱起她毛茸茸的大脑袋,低头以鼻唇埋向她额间。
吸豹子。
晴容整个豹子快要着火了。
撸完就算了,还抱!抱过就算了,还亲!亲完您还想做什么!
她努力自我安慰,太子所有亲切只针对救他性命的豹子,而非她这个未来嫂子。
转念一想,他不但抱过“九公主”,还压过、背过……
总之,洗不清!
···
夏暄深知,若非凭空冒出一只“拦路豹”,他和九公主昨夜必死无疑。
本着对动物一贯的喜爱,及对“救命恩豹”的谢意,他才甘愿以太子之尊冒险作陪。
陪伴抚慰了半柱香时分,见花豹渐趋入眠,他小心翼翼将其放回原位,与甘棠走出地下囚室。
“有什么结果?”
“回殿下,从打斗招式和残留痕迹判断,潜伏在大路上以锐箭射杀女护卫的箭镞,为淬火所制,像极了北冽新铸样式,但沿用的小型连弩则是西境所出。
“而与豹子搏斗的刺客,四人负伤逃脱,两人死于利爪尖牙,佩戴了赤月国饰物;细辨体貌特征,又存有不少疑点……”
“这就对了,”夏暄冷笑,“暗中阻挠联姻的,为冒充北冽的赤月国人;想要谋夺本宫性命的,则是伪装成赤月国的宣人。”
“为何搞那么复杂?”甘棠狐惑。
“这两伙人各怀目的,既有合作,又不完全信赖对方。大概预料未必能两方得手,才整了这么一出。”
“殿下,此事颇为棘手,要不叫我姐一起……”
“我倒是想,可她不乐意。”
主仆二人陷入沉默,如遭思忆纠缠,心有余悸。
缄默须臾,夏暄沉声下令:“继续查,走私案也好,香铺子也罢,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此外,从东府调人照料豹子,切莫懈怠。”
甘棠应声,出了地牢后,瞬即恢复冷漠眼神,闭口不言,以手势吩咐下属,双手舞得飞快。
夏暄倦极欲眠,草草吃了碗酥酪,终究放心不下,决意亲自到隔壁客居问明情况。
沿着修竹碧桃步入院落,他穿过浦池上的石桥,放眼望去,院内空无一人。
细问才知,那年轻“女官”疑似受了风,而仆从都被调去准备晚膳,贴身侍奉的姑娘忙着拣药煎药,只留一老妈子门外看守。
夏暄扼腕叹息:终归还是怠慢了九公主。
他命甘棠速去请大夫,自己则领老妈子推门而入。
孤灯下,晴容侧卧于木榻上,双目紧闭,娇颜潮红,额角汗滴如珠。
所穿宽松蚕丝寝衣为男子样式,正是他放在此园的备用衣裳,因薄汗晕染,黏贴肌肤,呈半透状,分外勾人。
夏暄只看了两眼,唯恐冒渎,赶忙转移视线,哑声问:“九……姑娘感觉如何?”
晴容吧唧吧唧咂嘴,含糊其辞,模样娇憨。
夏暄绵软心间荡起惶然,深呼吸挪步至她身旁,伸手以指腹碰了碰那雪玉沾露的额。
烫!
难怪如此迷糊!
夏暄心下大惊,顾不上礼节,急忙端起犹剩半碗水的白瓷碗,坐至榻角,托住她后颈,意欲喂水。
未料她嘟嘴而拒,闹得他手足无措。
“快!快去叫人!”
他一边催促老妈子,一边轻捏晴容嘴唇两侧,试着把水逐滴灌入她唇齿。
偏生她精致小巧的唇瓣因发热而鲜红,却有带点干涸纹理,不似平素润泽,无端令他心生轻啃一下的冲动。
想……亲口喂她。
鬼使神差饮了半口清水,他俯首靠向她,凉意渗进牙龈,霎时一颤。
在想什么呢!若说先前受人追捕,被迫搂抱或相贴,情有可原;此刻人家病中昏睡,他以喂水之名与她过分亲近,成何体统!
姑且不谈她即将成三嫂或四嫂,纵然没那一纸诏书,以他的出身教养,也绝不该对一深睡女子作此轻薄之举!
竭尽全力驱散污七八糟的杂念,夏暄打算先放开晴容,等鱼丽归来再作定夺。
就在他“咕嘟”吞咽凉水、放下瓷碗后,晴容“嗯”声睁开睡目,幽幽瞟他一眼。
随即……伸长脖子,理所当然地将下巴重重搁到他手掌心。
……!?
夏暄目瞪口呆,单手托住突然送来的“九公主头”,完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她温热滑腻的柔肤熨贴着他,屡次困扰心神的独特香气侵蚀他,连带秀鼻哼哼如小猫的声音也勾惹得他魂不守舍。
体内狂潮汹涌,随时冲破心底筑起的堤坝,将他淹了个透彻。
他、他……要死了!
屏气凝神,夏暄立心忽略九公主糊里糊涂的奇诡行为,试着扶她回枕头。
然而,少女半眯美眸,吸了吸鼻子,往他灰青前襟一顿乱拱猛嗅,继而腾出纤纤雪臂,慵懒地搭向他劲瘦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觉得她在勾引我,故意的。
晴容:(⊙o⊙)
豹子:我居然被人撸了!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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