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晴容如常在卧室外间作画。
菀柳奉药后,寻不着朱色瓷瓶,愠道:“哪个丫头!收拾完,竟未物归原位!”
“昨儿你没在,我把丁沉煎丸给了余叔,”晴容随口道,“新方子不苦,无妨。”
菀柳神色有些微凝滞。
晴容向来善察:“怎么了?”
“有句话,小的不知当不当说,”菀柳垂目,“那对叔侄来历不明,您万金之尊,婚约在身,理应……避嫌。”
“视其所好,可知其人,”晴容徐缓搁下汤碗,“我自有分寸。”
她答得从容,心里纳罕:余叔心智不全,宛若孩童;余家小哥半句话都没跟我说过,还要怎生避嫌?
菀柳凝望她堪比月下玉兰的病容,欲言又止,端起托盘,掩门告退。
晴容挑亮灯烛,对着空白画纸发呆,最终提笔画了一只炸毛的大猫,凶巴巴的猫脸占据画面四分之三,仅在右下角留白,整体形象生动得略显浮夸。
洗漱后,她安然躺卧榻上,乐滋滋地想——白日无梦,今夜定能美美睡到天亮。
果不其然,醒时已天色大明。
然而,她心跳如擂,脸面耳根如被胭脂泼淋过一般,酡红彻骨。
不是已经恢复正常了吗?怎么还……?
她左手捂住羞赧的绯颜,右手握拳疯狂乱捶软枕,恨不得砸出一条缝,好钻进去躲一躲。
此事,不可说,不可想。
···
花朝节,晴丝缭袅,西郊桃李初绽,杏花如雾,蜂蝶翩飞。
过往十余年,帝后在宫里举办挑菜宴、种花斗花、制作花糕、夜赏花灯等活动,与百官同乐;自先皇后亡故,皇帝郁郁寡欢,加上龙体有恙,移驾行宫安养,因而众皇子和公主们各尽其乐。
晴容抵至嘉月公主府别院,朱门内外衣香鬓影,欢笑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妹子,可算等到你了!”夏皙亲自出迎,托住正欲施礼的晴容,“自家人何必讲究虚礼?路上可有不适?”
晴容浅笑而答,随她迤迤然入府,与客人厮见。
齐聚园内的贵女们精心打扮,言笑晏晏,当中瞩目的,莫过于陆次辅的千金陆清漪。
她细眉凤眸,虽非倾城色,但言谈举止处处流露诗礼人家的雅气,又不失通达圆融。
晴容记得,陆清漪曾派人送赠她精致香品器,深得她心,当下欣然面谢。
陆清漪笑道:“鹅毛之敬,九公主客气了。清漪理当亲去瞻拜,又恐轻于冒渎。”
夏皙偷偷用指头戳陆清漪:“阿漪,警告你,文绉绉的客套适可而止,别祸害我未来嫂子!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夹在你俩中间,听这些酸腐之言!”
陆清漪“噗嗤”而笑:“是是是!清漪知罪。”
晴容见她倆神态亲昵,莞尔间不禁思念神山上与她朝夕相伴、亦师亦友的赤月神女。
宾客陆续抵达,吉时将至,夏皙率领四十余名女眷,结伴步行至附近牡丹园拜花神。
晴容自觉前日起咳喘大有好转,断定是两位公主所请名医尽心尽力之故,是以左顾右盼,欲寻乐云公主道谢,却始终不见任何疑似公主身份的女子。
见颜风荷尾随在后,她放慢脚步:“颜姑娘,乐云公主……未曾驾临?”
颜风荷勾唇:“她呀!近日忙着在府上筹办赏花会,大抵累了,玉体不适吧?”
晴容嗅出其中的忿然,失望之余,难免懊悔:“承蒙乐云公主谬爱,小九有负雅意,惶愧殊甚。他日痊愈,定当登门致歉。还望姑娘美言几句,以慰公主玉恙。”
“九公主言重,”颜风荷轻笑,“风荷孤陋寡闻,对贵国人情风俗多有误解,以致出言不逊,请您海涵。”
晴容见对方磨平言语间的尖锐,亦为当时未能圆场而致歉。
小小芥蒂,得以疏解。
至少,在她眼里如是。
···
拜祭花神后,众女将各色彩纸以绸带绑在花枝上作献礼,于园外溪边花林设席,品尝花草所制的佳酿香茗、珍馐美馔。
一盏茶过后,晴容悄声问身侧的夏皙:“公主,关于‘那点事’……”
“急什么!”夏皙将一盅牛乳炖燕窝推到她跟前,“你确定,要我当着大伙儿面前说?”
晴容哑口无言。
夏皙又哄道:“乖,待会儿小游戏,你可要给我长脸啊!否则,我心情不好,懒得多说。”
“您这算得寸进尺吗?”
“算吧?我就想……在你未成嫂子前,悄悄欺负一下,”夏皙笑得狡黠,“你这么乖巧,不会冲三哥告状的,对吧?”
晴容被语带撒娇的一句话噎得慌闷。
什么跟什么呀!根本不认识!如何告状?
她疑心赵王在妹妹面前编纂艳遇,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把小竹签,将那杏花水晶冻扎成刺猬,方消心头恼火。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河溪对岸喧哗声起。
透过倾垂飘逸的薄纱幔,依稀见是一群幽人雅士围坐花间,赋诗唱和,把酒言欢。
夏皙环顾周遭或娇或媚的女眷,清音懒软:“光坐着吃喝,多没劲呀!咱们也像那些士人郊游雅宴,寻些乐子呗!”
此言一出,余人积极献策,七嘴八舌。
“百花齐放,蝶飞蜂忙,不妨来个扑蝶会?”
“比试做绢花,可好?”
“我倒觉着,采花插花,共赏韶光,更具雅味。”
颜风荷历来替乐云公主张罗,跃跃欲试:“公主,相较于需四处奔忙的扑蝶和采撷,和静坐无交流的缝制绢花,宴席上更适合击鼓传花,有奖有罚,娱乐互动,雅俗兼备。”
这一建议,得到半数人附和。
谁料,夏皙淡然否决:“正月才玩过击鼓传梅,腻了。”
“那……”颜风荷微露不甘,“抽花签也不错,可卜吉凶,又……”
“每回都是吉祥花卉,没新意。”夏皙不以为然。
颜风荷遭她不留情面当众否决两回,笑容顿时一僵;和乐云公主亲近的贵女则垂首不语,未敢发声。
场面有一呼吸的静谧。
陆清漪见状浅笑:“清漪不自揣量,倒是有一动静相宜的法子,就当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详。”
“你这丫头,别买关子,赶紧说!”夏皙水眸横横一睨。
“姐妹们有的旷达放怀,有的锦心绣口,有的博物洽闻……清漪便想,花朝节为百花生日,不如由我念十句不带花名的诗,斗胆请大伙猜一猜。”
颜风荷闷声嘀咕:“原来是‘听诗辨花’!”
陆清漪眼波如流泉,不紧不慢解释:“并非单纯的听诗辨花,诸位听诗后,不需道出花名,而是用你们能想到的方法,如到周边采摘组成花艺,如用丝帛作绢花,如剪纸,如另写新诗,或描绘丹青。
“半个时辰后,呈供公主品鉴,一看是否猜对,二凭技艺和意境判高下、辨优劣。胜者赏,负者罚,如何?”
此提议新颖,既能切中“花朝节”主题,又照顾不同的脾性与爱好,更有雅赏乐趣,可谓一举多得,不落俗套,当即获众人赞赏、夏皙首肯。
当侍女们捧上花瓶、花盘、针线、丝绒、文房用具后,陆清漪略微思索,朗声念道:“第一句是,‘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
晴容本想偷个懒,让菀柳和鱼丽去寻花,随便捣腾花艺。
不料夏皙备了笔墨与矿物研磨的色料,还朝她眨巴眼睛:“好好为我画一幅。”
晴容只得乖乖构思,鼻腔中却挤出如小狗委屈时的闷声呜咽。
如此短暂的时间,画个鬼呀!岂不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第二句是——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第三句,‘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陆清漪字正腔圆,诗中不含花卉名,旁人需加以思考,才能猜出所言为何物。
闻者低声议论:“不愧为京城有名的才女,涉猎广博!”
“是啊……信手拈来,不费吹灰!”
“深浅兼杂,某几句难以辨识,但‘国色深无对,天香亦不堪’,则容易多了,分明有所照顾。”
晴容静心听完,稍作揣摩,提笔落墨。
其余贵女或苦思冥想,或挑选花器,或研墨赋诗,或提裙离座,四寻花材。
夏皙浅尝桃花酒,与出题者陆清漪闲谈说笑,仿佛没多关注忙碌的女郎们。
···
相反,对岸的雅士纷纷停下吟诵,好奇窥探。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泰半是京中未婚公侯子弟,有人遥遥对嘉月公主执礼,有人与贵女攀谈,有人装作豪饮,实则暗中留心。
诚然,一旦多看两眼,目光皆被那即席挥毫的脸生少女吸附。
众所周知,嘉月公主素获“艳冠京师”之名,固然有道不尽的绰约风姿;但那姑娘娇容带倦,衣裙素雅,竟丝毫没被比下去。
她聚精会神,眉似青山远黛,眸含秋水澄光,举手落笔间,恍若清莲扶风。
温风摇曳稀疏花影,悠然投在月白褙子,为其纤柔之姿添灵动意趣。
兴许众议纷纭断人思路,少女轻移镇尺时,抬眸不经意向他们的所在一瞥。
那名苍蓝锦袍青年与之眼神碰撞,俊容微僵,两耳泛红。
他用手肘轻撞身畔友人,以几不可闻的沉嗓发问:“阿皙下首的那位姑娘是……?”
同伴贼兮兮揶揄:“满堂兮美人,独伊人与‘君’兮目成?令妹所请的贵客,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