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狭路7

对于同住一屋这件事明冽自然是百般反对的。

只是反对无效罢了。

守煦只道自己两百年前眼拙,竟未看出他家少主的淫心,平白让少主与小龙王蹉跎了上百年的光阴。眼下有他守煦在一日,必不可能让他家少主与小龙王分房而睡,如此也算是对得起冰夷的列祖列宗了。

明冽欲要反驳,守煦却一个劲儿将他们二人往楼上撵。待将两人都撵进明冽的房中时,守煦在门外咔一落锁,货真价实地将二人锁死在了一间屋子内。

明冽刚将自己头顶的幂离摘下,便见桌边那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起身,弯着眉眼一步一步朝明冽走来,明冽不由得连连后退。

待退到床沿,再无后路时,明冽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紧接着便见灵戈俯身,双手撑着床,伸头在明冽颈侧吸了一大口,像个离了巢的小兽一般哑声低语:“我好想你啊。”

喷出的气息萦绕在明冽的颈间,温热却夹带着密密麻麻的痒,几乎是同一时间明冽直起了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过是浅尝辄止,很快便见灵戈退了两步,站定在明冽的面前。

明冽暗暗舒了一口气,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困意如排山倒海般朝他袭来,他坐在床边哈欠连连:“我想睡觉了。”

这话倒是真的。

他从前虽是神仙,可到底失了仙骨,没了内丹,周身又无灵力支撑,其实与普通人是无异的。会渴,会饿,若是困了,也会想睡觉。

见灵戈望着他迟迟不表态,明冽只好道:“我睡地上吧,枕头给我便好。”

说着他便抱起了枕头。

灵戈却摁住他道:“你睡床。”

“那你呢?”

“我呢,自然也睡床。”说着,就见灵戈笑吟吟地坐到了明冽的床边。

然灵戈眼尖,见到枕头边缘露出一角金片,轻轻一摸,便挑了出来——这是他先前套在明冽颈间的护身符,红绳金坠,眼下被明冽弃至了一边。

难怪。听不见他的心音了。

借着桌上这虚晃的烛火光,明冽看见灵戈脸上的笑容好像消失了。

“这是……”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转念一想,解释什么呢?

明冽嘴唇翕合,终是闭上了,看到灵戈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灵戈终是什么也没有问,脸色却愈发阴沉。

明冽的睡意一点就着,以为这一晚灵戈还会闹闹他,强撑着一点神志用以抵抗。可灵戈自始至终都坐在他的床尾边缘,一动不动,只是对着朦胧的烛光,望着指上垂下的那瓣护身符。

神情专注,一眼不眨。

明冽开口,声音轻得犹坠梦中:“你不睡?”

“不睡。”

“为何?”

灵戈收下了那瓣护身符,藏在了怀中,告诉明冽:“我不喜欢睡觉,因为梦里总在失去。”

他的声音似含着什么安眠咒似的,醇醇的,让明冽本就困乏的神志再添了一股助力。明冽的眼睛彻底睁不开了,光影之下,他的睫毛也不再如蝶翼一般微颤了。

约莫三个呼吸间,明冽睡着了。灵戈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床尾挪到床头,蹲在了明冽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面颊。

明冽睡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刹那恍惚,灵戈还以为又回到了明冽长眠时的黯淡时光了。

那时他也和现在一样,蹲在明冽的冰棺旁,静静地凝望着明冽的脸。

可与那时不同的是,此刻明冽的身体是温热的,面上还有血色,这便足够了。

明冽无意识皱起的眉头被灵戈轻轻抚平,灵戈手指轻轻一弹,跳跃的烛火立即被熄灭,满室俱暗,唯窗棂缝隙中泻出了点点星光。

暗夜中,灵戈将脑袋抵在了明冽的手边,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如同幼兽撒娇一般。

然后,他轻轻吻上了明冽的虎口。

室内无光,自然也就看不清那浅淡的牙印。

这牙印是他种下的,明冽倒是无可无不可地留在了手上,正如他的存在对于明冽来说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可他在意。

他痛。

越痛就越想留,越痛就越想抓住什么来见证。

灵戈将明冽的手放回被中,最后凝望了他一眼,然后顺着窗棂泄出的星光方向,飞到了屋顶。

屋顶上,有人正拭着剑,腕上的银铃轻轻作响。

顾逢一身朱红颜色,坐在漆黑的夜下,他发冠上的翎羽彷如点点星火,手上那把赤红色的剑,竟有几分燎原之色。

灵戈坐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无声仰望着这无边的夜色。

顾逢瞥他一眼,冷道:“喂。”

灵戈回看向他。

许久的沉默后,忽听顾逢哑声道:“他不见了。”

灵戈已不奇怪,只道:“我早与你说过,心里若是想对人好,便不要将人往外推。”

“我分明——”

“你分明将人往外推了。”

“你懂什么?!”顾逢赤剑微鸣,显然是有几分动怒了。

灵戈也不再多留,起身道:“你既是隐匿身形下山,我便在人前与你装作不识。明冽虽不记得从前的事,可他若查出什么端倪,我不会替你遮掩。”

“我本就没想对上神遮掩,我此行不过是想……罢了,”顾逢从怀中掏出了一瓶丹药,抛给了灵戈:“你还是自己遮掩自己吧——你这元神能见光么?”

灵戈一顿:“你知道?”

“你只怕忘了,当年在浮玉山,我的修元课业尽得抱朴神君真传,一眼便能看穿你的元神。”

提到浮玉山,顾逢眼里又有无限伤感。

灵戈晃晃瓶子,听见里面似有几颗药丸在碰撞着瓶壁,问道:“这是何物?”

“青昭元君给凤族留下的至宝,便宜你了。塑魂固灵用的,省着吃。”

灵戈一哂:“这还是第一次见你给药这么爽快。”

顾逢心中犹被细针一戳,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话。

灵戈便喜欢见顾逢这灰扑扑的落败模样,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还欲再说,他却猛地将眉头一皱,敏锐地在风中感知到了杀机。

一瞬间,顾逢也紧跟着拔剑而起:“好重的杀气。”

倏尔,灵戈便不见影踪。

是夜。

春寒料峭。

急劲的冷风将河畔的柳树吹得左右歪斜。

一排黑衣人身似鬼魅,非神非魔,不人不鬼,游离在暗夜之中,露出一双血红的眸子,便是要饮血而归。

灵戈祭出长生,持剑以对,金色的披风在寒风之中猎猎招展。

邪气朝他迎面扑来,他不慌不忙,剑影随风,攻势甚利,只见数道凛冽的金光割裂这漫长的寒夜。一排黑衣人奋力朝他扑来,却又一个一个倒下。

金光陡然炸裂开来,自内而外将他们烧了个精光,余下的不过是乌黑的鸿毛罢了。

风一吹,便碎成了齑粉。

此时,隐匿于黑暗中的四面八方的黑衣人尽数朝灵戈扑来,灵戈唇角一挑,剑随心动,人身未动,金剑却不断穿梭来回。

几乎是一瞬间,这河畔陡然间结起了冰,一阵温风袭来,伴随着道道金光炸开,一片又一片乌黑的的羽毛纷扬洒落,天地间仿佛降下了一场漆黑的雪。

云中的青衫仙君本能厌恶这污浊的颜色,温风尺一挥,风止树静,黑色齑粉凝为冰晶,顷刻便蒸融在了这天地之中。

灵戈目光一寸不离地盯着他。

刹那间,温风尺朝他袭来,他提剑相对,两器一撞,两股强势的灵力相对相冲,如冰如火,誓不相容,不让分毫。

温风尺嗡嗡耳鸣,犹如悲泣。

一招过后,两人各退了几步,左右摇摆的柳树一头栽进了未解冻的河面上。

砰地一声,冰纹绽开。

别寒眼皮轻抬,语含轻蔑:“小子。”

灵戈冷眼望他。

“护好他。”别寒说。

灵戈黑眸一沉,却道:“分内事。”

别寒冷哼一声,划尺解冻,极厌恶地拂袖离开。

这夜过得极快,不远处传来了鸡鸣。

灵戈望着天上的光影,心中估算着时辰,想着现在回去大抵还赶得上与明冽告别。

他加快了脚步,见天光微亮,百姓们挑着灯笼出来上早市,卖早点的已经开始忙活了,一时间街上香气扑鼻。

在这香气腾腾的早市中,灵戈停下了脚步。他低头凝望着自己渐趋透明的手,掏出了先前顾逢给他的那瓶子,从里倒出一粒乌黑的小丸子,死马当做活马医。

他将那丸子吞下去的时候,晨光直射,天刚露鱼肚白。

灵戈缓缓地抬头望着天,直直地盯着这日光。

——有多久没有在天光下直行了?

约莫两百年了。

若非面前粥铺的老爷爷说话,灵戈还不知要在此站多久。

太傻了。

.

灵戈回来时,明冽已经醒了,正站在窗边发愣。

明冽一回头便看见灵戈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碗朝他走来,心里边儿忽然喧闹得不像话。

闻味道有些熟悉,明冽问他:“这是什么?”

“桂花糊米酒。”灵戈说,“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明冽尝了一口,桂花清香,米酒醇郁,口感细腻,回味无穷。

明冽见灵戈一直坐在旁边望着他,也不好吃独食,舀了一勺,问他:“你要吃吗?”

他的本意是灵戈接过勺子自己吃,哪知灵戈忽然倾身,低着头就着明冽的手吃了一勺,笑着说:“很甜。”

明冽望见灵戈浮动的笑靥,脑海中依稀闪过了什么片段。

约莫是经年之前,是他喂灵戈吃桂花糊米酒,灵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偏头吻上了他的侧脸。

明冽一怔,调羹落到了地上。

一下子有些分不清回忆还是现实了,碎瓷声中,明冽看见灵戈红着耳朵飞快地跑走,自己则站在原地,指尖留在了那个桂花味的吻上。

“明冽,明冽……”灵戈的手在明冽的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明冽迅速地低下了头。

“既是吃了我的桂花糊米酒,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明冽望着他,一边侧颊隐隐发烫,他低声问:“什么?”

灵戈站了起来,在他身前覆下一排阴影。

下一刻,那瓣护身符又落到了明冽的颈间。

“不要拒绝我。”灵戈弯着腰,与明冽视线持平,两人的眼里都隐隐闪动着什么,却又被掩藏得一干二净:“谁叫你欠我的。”

明冽低头握着那片护身符,有些烫手,心又跳个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