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宿债4

——灵戈是被明冽推开的。

不设防的少年猛被明冽这一推,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踩在了松软的雪里,堪堪止住了脚步。

他的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而捕捉到他面部细微变化的明冽恍然间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真能看清了。明冽略带狼狈地抬起了头,看见灵戈止在三步之遥的地方,再未挪动半步。

一双眼睛倒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此情此景,虽有些尴尬,但明冽觉得自己的确是该主动赔个不是的,于是他痛快道:“抱歉。”

哪知灵戈听了明冽的道歉,表情未松下半分,眉头倒是狠狠一皱,眸光更是凶狠锐利了不少,像一只狼。

明冽:“……”

想不到这孩子气性还挺大的。

明冽只好转动轮椅,轻轻朝灵戈方向轧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腕,诚心实意道:“方才推你不是故意的,别与我置气了。”

他只是听潜横说灵戈是自己带大的,个中细节他并不知晓。若从前的自己在灵戈面前是个威严霸气的长辈,那此时软下来的这一刻,人设大抵已经崩了罢。

先前听潜横守煦说起自己死后,灵戈所做的那些事后,明冽只觉动容。望着灵戈,他认真道:“谢谢你。”

哪知谢字一说出口,灵戈的眼眶却更红了,盯着两人相贴的掌腕,一语不发。

明冽一怔:“小龙王?”

良久,只听灵戈重复的低语:“你把我忘了。”

虽目光凶厉不改,可语气听起来却有几分可怜巴巴。

明冽看得心里抽抽地疼。

他大约真是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回想起之前几个天王去西海闹的那么一场,明冽心里暗道不好。

“我是不是欠你什么了?”

越想越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欠这小崽子债了,都快把人气哭了。只是观其反应,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笔烂账了。

灵戈闻言不语,眸光里不知在汹涌着怎样的风浪。

明冽见他这表情,便晓得自己一定是猜对了。

这便有些棘手了。

“我知你为救活我付出了良多。听潜横说医神都回天乏术,偏你掘了我的棺,又辗转了五年复活我。”明冽拍拍灵戈的手,看着他,十分真诚道:“这些啊我都知道,我的心里是十分感激你的。有什么你就说,若我从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可——”

“你什么都不知道。”灵戈皱眉粗声打断了明冽的话。

暗夜中,灵戈低下了头,轻轻一笑,似是自嘲。

“那你就说给我听啊。我自复生以来,多的是不知道的事,转眼都被天王老子上门要债了,可见我当年到底是有多么作恶多端。”

“谁说你作恶——”一瞬间,灵戈抬起头来,梗着脖子欲辩驳两句,却又不知怎的,噤了声。

只听他硬着声音道:“对。你就是作恶多端。”

恶狠狠的,这下却不像是狼,倒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明冽也不恼,笑看着他说:“所以啊,若我真欠了你什么,你不妨告诉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以先还你的债。”

玉面冷骨,徐徐展颜,倒使灵戈看得有些愣神,他别过头问道:“是吗?”

“当然。”明冽瞥了眼自己轮椅上的双足,暗示意味十分明显了,强言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灵戈死死盯着明冽,眼眶变得更红,“若我要你的命呢?”

“那便给你。”

明冽这话接得很快,信誓旦旦的。心道左右他一个废人,也不信灵戈能怎么着他,既是要他的命,当初又何必救他呢?

灵戈攥紧了明冽的手,缓缓开口:“你委实欠我一债。”

明冽微笑着做出聆听的表情:“请说。”

灵戈面色不改,一字一顿道:“情债。”

明冽笑容渐渐消失,缓缓将手撤了回去。

……这和守煦说的不对啊。

守煦只是提及自己曾罚他闭关思过两百年,却并没有说自己曾前欠他一段情债。

若只是还两百年的禁闭,明冽躺平认罚,撑死双倍还他,也算是抵了。

可这情债……

难不成还要他一介废人躺平认操?

不可能。

他明冽,堂堂冰夷少主北溟摄政四海战神,决计不可能是一个断袖!

左右也赖过那么多笔账了,明冽脑筋一转,望着灵戈,装得十分诚恳:“不如打个商量……”

灵戈像是看出他赖账的意图了,眼神一暗:“没得商量,就用你来还。”

明冽如临大敌。

灵戈望着明冽挫败的神情,唇角嘴角微微一勾。

这是他不曾见到过的模样。

昔年明冽总是已清冷面貌示人,肩上不知扛了多少担子,看起来总是不可一世强大无匹的。

这也难怪,明冽是年少成名,自冰夷倾覆,他的肩上便扛下了无尽责任,小小的年纪便得装得老练沉稳。只有这样,旁人才会信任他,觉得冰夷少主可靠,他们冰夷神魂未死。

他的身上载负着全族的厚望。

自灵戈懂事起,便见明冽对他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鲜见他展颜或露出其他鲜活的表情。

这么多年,明冽一直就像高岭之花般绽放在北溟之巅。

而此刻,高岭之花零落在了北风中,谁也不知道灵戈究竟付出了怎样大的代价,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了手心,珍而藏之。

抿了抿唇,见明冽仍在撑头冥思苦想,灵戈突然递出了方才被明冽轻攥又抽离的那只手,面无表情道:“我受伤了。”

明冽一怔,抬起了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

在撒娇吗?

紧接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他眼前递了递,灵戈重新说了一遍:“受伤了。”

声音低低的,略有些沙哑的含糊。

明冽定睛一看,这只手的虎口处蹭破了些皮,显露出了几分鲜红的血色。再观灵戈,眼中红意未褪,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可怜的颜色。

明冽二指轻轻夹着他的食指,将他的手掌抬了起来,抬到眼边仔细端详:“你不是神仙吗?”

“是。”

“你不是有法术吗?”

“有。”

明冽不解了:“那为什么还要我给包扎?”

“从前都是你来包扎的。”灵戈食指轻轻一拉,带着明冽的手往回勾,掌心微握,他的眼神无比认真:“是你私自旷了两百零五年又五个月零三天。”

明冽只觉得冤:“……我怎么就旷了那么久?”

灵戈眼神黯淡:“谁知道呢。”

他说这话时,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兽,可怜兮兮的。见明冽面露迟疑,没有要替他包扎的意思,灵戈缓缓松开了明冽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眼里藏着化不开的失望。

明冽的手僵在半空,二指蜷缩,指尖还存着微热的余温。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那么丁点儿小的伤口,却生生灼伤了他的眼睛。

顿了片刻,明冽叹了口气:“过来。”

灵戈的眼睛一亮,立刻蹲在轮椅边上,将下巴抵在明冽的腿上,朝明冽递出了那只受了伤的手。

只见明冽从衣上撕下一条细长白绸,往灵戈的掌心缠了两圈,又在手背处轻轻打结。

不过是最简单的止血法子了,明冽见灵戈齿咬下唇,疑心是自己手劲儿太大了,问道:“真疼?”

“疼。”灵戈仰着脑袋看着明冽,一动也不动,黑色的瞳孔里只有他。

明冽自然不信。只是被这么一双眼睛望着,他的心又开始无端地疼痛了。

“从前你答应过我,不会给别人上药,以后也不许给。”

明冽满门心思都在替他包扎,也未管他得寸进尺地提了什么要求,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灵戈却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

“还疼吗?”

灵戈眼睛亮亮的,说:“疼。”

诚然,这感觉太过熟悉,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场景,全部都是关于灵戈的。

没头没尾的场景里,是灵戈雷声大雨点小地呼痛,而自己则温声相哄:“不疼,我在呢。”

——不疼,我在呢。

明冽如梦初醒,竟真将这话给说出来了。

灵戈喉结一滚,认真地辨别明冽的眼神,看见后者略带失神而惊讶的神情后,灵戈收回了手,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像什么也没听到。

明冽拍了拍脑袋,忍不住陷入了自我怀疑:

莫非我从前真是一个断袖?

不应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