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宿债3

出西海仙境,正值凡世雪期,天地冷白,不见暖光。

明冽仰着头坐在轮椅上,忽有一片轻絮似的雪花温温柔柔地落在了他的鼻尖。

他有些发愣,后知后觉地拈起了那瓣雪花。在出来前,潜横怕他着凉,在他身上披了件仙氅,暖和至极,于是那雪花甫一触便化在了他的手上。

他听见后头推着轮椅的守煦发出一道藏着笑意的轻咳。

明冽不解:“你笑什么?”

“忽然想到从前在北溟时,少主曾坐在琼花树下发呆,便是像刚才那样,仰着头,望着纷扬而落的大雪,不言不语。直到一瓣冰凉的琼花落在了少主额间,少主才起身离去。”

明冽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个场景,轻轻感叹:“听起来好孤独啊。”

之前总听潜横说自己从前是何等威风,殊不知背后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守煦慢慢推着明冽,行在雪地中。他的眸光柔和,思绪像是回到了两百多年前:“那是你送灵戈小龙王去浮玉山求学的第一天,我也是第一次见你竟那般魂不守舍。”

明冽一顿,心口又有些隐隐作痛了。

灵戈这名字他已听人提起过许多回了,可每一次听,这心里头总是难受得很。

而关于这名字背后的音容笑貌,他委实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灵戈他……现在何处?”

守煦默了片刻,道:“不知道。”

“你不知道?”

“早在两百年前,小龙王便不见踪影了。当时有传言说他惹怒了少主,少主罚他闭关思过。直到少主身殒,落棺西海,小龙王方才出关。不知他使了何种妙术吊着少主的一口气,又辗转五年,为少主你集魂塑魄,接骨复生。”守煦叹了口气:“说来,小龙王辗转四海八荒为少主找寻魂魄,独独遗了半魄不见踪影,我想这大概就是少主失忆的缘由罢。”

明冽闻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良久未语。

守煦察觉到不对劲,停下轮椅,问询:“少主怎么了?”

明冽捂着心口,面色惨白,“只是忽有些疼痛罢了,不妨事。”

守煦皱了皱眉头,见明冽抓紧扶手的双手骨节泛白,“少主今日若是不舒服,咱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明冽摇头,他魂魄不稳,不定何时又会像之前一样变成个活死人。

权衡片刻,他望着前方巍峨飘雪的山峰,“来都来了。”

守煦不动,满脸担忧。

“再不走,这天便要黑了。”明冽轻轻岔开话题:“给我讲讲灵戈是如何救活我的吧。”

轮椅忽动,碾过地上带雪的枯枝,嘎吱一声,在寂静的雪地中陡然响起。

守煦低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时他将自己与少主关在了玄冰洞里,不许任何人进去,所以我们都不大清楚……不过好在少主又死而复生,实在可喜可贺。”

明冽低着头,抵着心,若有所思。

很快,守煦便带明冽登上了员丘山顶。

这处山顶很平,顶上积了半尺厚的雪,四周被笔直的树木环绕,直冲云霄。

安顿好了明冽,守煦拔剑出鞘:“少主稍等片刻,我去林中为您取花。”

明冽见这架势,不禁有些担心:“有危险?”

守煦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不过是与看守的山灵打几架,不算多大的事。”

话音刚落,守煦已经不见踪影了。

呼啸的山风穿梭在明冽的耳畔,萧瑟的山林里传来阵阵诡音,倒是使人不寒而栗。

等了许久,仍不见守煦回来,明冽隐隐有些担心,思忖片刻,撕下身上一段白绸,挂在了离自己最近的枝头。

刚想推动轮椅寻守煦,便见一道风影落在他的面前。

——守煦回来了。

明冽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回头一看:“你受伤了?”

“并无大事。”守煦身上的海棠衣裳正好遮住了肩胛的血迹,只见他笑着朝明冽递来了朵幽昙似的雪白小花:“少主,这便是镇灵花。”

明冽接过花,有些踌躇,因视力不佳,看不清守煦身上的伤,不免有些担心:“你当真无事?”

“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见守煦活动了一下手臂,调动灵气粗粗止了血,他道:“方才取花,我感知到此处似有高深守兽与幻界,不宜久留。”

明冽点点头,迅速将镇灵花吃了下去。

守煦这才放下了心来。

花瓣入口即化,明冽灵脉顿开,在他体内隐隐有一股细微的灵力在涌窜,只是他却调转不起来。

也没有多失望,毕竟潜横说他内丹全无,功法尽失,想也知道自己要恢复从前的状态有如登天之难。

想着想着,轮椅渐渐停下,明冽一回头,却不见守煦影踪。

“守煦?守煦?”

无人应答。

刹那间,周身迷雾四起,雾里透着哀嚎,似鬼哭,似猿啼,让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整座山便微微晃动了起来,底下似有什么东西冲闯而出。

明冽也顾不上许多,赶忙转着椅轮朝前疾行。

山雪不停,山岚不散。

山路蜿蜒,又有厚雪相阻,一时不查,椅轮遇到了尖石,明冽猛不防地飞了出去,一路向下滚去。

不知滚下去多远,举目皆黑,身体彷如被碾碎一般疼痛。明冽的伸手探上了发痛的额角,指尖黏密浓稠,应当是出血了。

他伸手在地上四探,除了摸到一条涓流外,再无其他。明冽拖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涓流淌下的方向缓缓爬行。溪流从山顶发源,淌下山脚,只要离开这座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双足已废,在这样的大雪之中撑不了多久。

忽听身后巨响,只见身前渗光,恍然间明冽回头而望,有什么光源正飞速移动,定睛一看,一条幽蓝的巨蛟伸着利爪正直直朝他扑来。

明冽本能抬手相挡,预料的痛意并未降落在他的身上,睁开双眼,只见黑暗之中,一条金色小龙穿雾而来,长尾狠狠一扫,巨蛟立刻被击落在地。

小金龙的鳞光太过耀目,明冽不禁眯起了双眼。而那金光离明冽越来越近,金龙却仍然急速而下,朝明冽飞来。

明冽倒在地上,双腿僵直,手上无力,已是不能后退了。

可那小金龙却是将他驮在身上,载着他飞上云霄。

金色光芒包裹了明冽全身,他身上披着的白色大氅在风中猎猎招摇。漫天雪花,寒风穿耳,明冽稳稳地匍在其上,却感知到自己的心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击落在地的巨蛟卷土重来。它比小金龙足足大了好几倍,奋力嘶吼,利爪一划,雾便更加浓密,山林阻挡,使之看不清去路。

小金龙道:“抱紧我。”

是少年音,若明冽仔细听,那微微鼻音下甚至还有些发颤,言简意赅的冷淡不过是他佯装的镇定。

然而彼时明冽却并没有发现这许多,四面八方,寒风似刀。小金龙不知为何,被折去了一个犄角,明冽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另外一个完好的有些毛茸茸的龙角,并矮下身子以一种更加亲密的姿势贴紧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小金龙微微发怔,坚实鳞片保护下的血液似乎被什么给点着了,连如何御风都好似不会了,他载着明冽,险要从空中直直下坠,却在一瞬间回神,立时便穿林过雾。

巨蛟紧追不放,长尾盘桓,幽蓝的身体在雾海中穿梭,将小金龙困在浓雾与它的身躯之间。

四面八方皆是树,树与树之间的间距渐小,密密麻麻的关隘陡然耸立。

巨蛟身上的鳞片骤然翻卷成刃,彷如刀甲,欲将小金龙和明冽困在这样逼仄的空间中活活扎碎。

然而小金龙却不惧不畏,喷出烈焰,巨蛟被那样灼热的火气一烫,哀嚎一声,刀甲立刻收缩成平整鳞片,顷刻间身躯便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山间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小金龙不知从何处找来了明冽的轮椅,将明冽稳稳地放在了上面。明冽竟不知这他竟有如此大本领,眯着眼睛,对着明晃晃的光亮方向与他道谢。

虽是小金龙,可比人还是大不少,它盘桓在风雾之中,风雪不沾身,便好似神祇一般,有几分不可直视的庄重。

“感谢仙友搭救,不知仙友尊号?”

小金龙头一甩,却是不理明冽了。

明冽觉得奇怪,这仙友还挺酷?刚刚还会说话,怎么现在反倒不理人了呢。

小金龙没敢离得太远,悄悄回头,见明冽仍好奇地盯着他看,顷刻之间便化成了人身。

如他声音一般,人身的小金龙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郎,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乌发金衣,玉冠锦带,雪白披风,身量颀长。

他踏着雪,朝着明冽一步一步走来,便好似从神仙案上所供的画中走出似的,足下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阴霾尽散,风中氤氲着莲花芳香。

扑通,扑通。

明冽捂着心口,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又跳得飞快。

少年停在了明冽面前,双手握住了他的轮椅扶手,缓缓弯下了腰,视线与他齐平。

“你把我忘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带着些许不自知的威压,明冽竟不能与他目光相对。

——若是明冽能看看便好了。

少年眼眶是红的,耳尖是红的,嘴唇是红的。在明冽那不甚清晰的视野当中,唯有红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明冽,剑眉微蹙,精致的眉眼如蒙了层水雾,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委屈。

抑或是控诉。

明冽下意识挠了挠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头上的伤已不再那么痛了,应当是被自己面前的小神仙给治过了。诚然眼前这少年是眼熟的,可他着实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了。

明冽眯着眼睛,仔细辨别着他的容颜,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是?”

少年不答,却闷着声音别别扭扭地问:“你眼睛怎么了?”

“我方醒来便成了这——”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倾身,一手撑住扶手,一手揽住了明冽的后脑。

刹那间便倾身吻上了明冽的眼睫。

明冽长睫扑棱,瞪大了眼睛。

“闭眼。”少年轻促。

语气里含着咬牙切齿的无奈。

不知是对谁咬牙切齿,又是对谁无奈。

这举措太过突然,明冽甚至都忘记推开少年了,便这样直愣愣地僵在轮椅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全然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你你……”

“给你治你眼睛。”

明冽眨了两下眼,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却鬼使神差,一动不动,缓缓闭上了双眸。

少年的鼻息离他很近,一呼一吸,皆能感知到。

黑暗中,明冽好像闻见了扑鼻而来的清香。在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夜,不知是哪一朵多情的莲兀自绽放了。

他的双眸被少年温热的唇轻轻点过,不含狎昵,却无限依恋。

明冽不敢睁开自己双眼。

少年不舍离开他的面前。

两人的身上如镀了层微光,身后是永寂的黑暗。

雪还在一直下。

良久,明冽终于听见了少年的自陈——

“我叫灵戈。”

明冽死死握住轮椅扶手,徐徐睁眼,睫下眨落一瓣雪花。

——他叫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