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王新虎,你怎么在家门外站着不进去?”
王新虎摸摸后脑勺:“我没钥匙。”
他离家出走之前是没打算回来的,因而没有带上钥匙。他爹现在不在家,没人给他开门,谁也进不去。
因此,大家都只能在小院子里干站着。
“没钥匙啊,那就在院子里说吧,不碍事。”
群众很热情,但热情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冲着校长去的。
校长对本次教育事件格外关注,不光要花钱压下社会舆论,还要应对上级的批评指正,连夜写了好几份稿子。
这回他是亲自开的车来王新虎家拜访。
这几天,关于王新虎失踪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他离家出走了,算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而他爹现在估计还在寻找儿子的路上没回来,警察也在为他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联系了多个省市的公安局配合调查线索。
结果最后这小子自己回来了,还是毫发无损地回来的。
准确来说,他是江小瑜拎回来的。
校长肩负弘扬教育事业之责,任重而道远,对着镜头口若悬河地分析现在的教育问题,讲的头头是道,领导们极为动容。
他讲着讲着,就讲到了教育公平上来。
念及王新虎一家的贫困状况,校长当机立断,以学校的名义发起资助工程,号召社会有识之士募捐,一起资助更多的贫困生,从而防止此类离家出走事件再次发生。同时加强学生思想教育,弘扬社会正能量……balblabla……
校长还亲切地搂着王新虎的肩膀:
“下学期升旗仪式,你代表五年级全体师生发表一次国旗下讲话。”
“咔嚓。”记者找准时机,拍下了温馨而感人的一幕。
上一回获得此项殊荣的是江小瑜。
江小瑜朝他吐了吐舌头。这下王新虎有的忙了,三千字的稿子,够他背的。
王新虎非常惊讶。
他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能从校长嘴里说出来,还是带着笑意对他说的。那温和的目光带着包容和尊重,仿佛一道温暖的阳光突然照到寒冰覆盖的阴/沟里。
王新虎从小就是差生,差到无论何时都无人问津的那种,根本不会有人对他说:“你去代表我们讲个话吧。”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重视,小心脏飘飘欲仙,幸福的不能自已。
难道他王新虎的悲惨人生从这一刻起就要开挂了吗?不会吧,他没听错吧,青龙帮帮主居然会被请到国旗台上演讲,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荣誉。
以前,只有年级第一才可以离校长这么近,并跟校长说上话,其他杂碎压根就没这资格。
然而上次租爹风波闹得还挺大的,校长一下子对他这么好,他有点儿不自在。王新虎一边紧紧张张地听完校长的高谈阔论,一边不自觉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众人都知道王新虎什么水平,听闻此言,都不屑一顾地无声笑笑。让他去讲话?一个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讲什么?讲笑话吗?
可王新虎把这当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暗暗记在了心上。
其实,对于有的人来说,稍微受到长辈一点照拂,就已经是一件值得他欢呼雀跃许多天的事情了。
低头而看,每株野草都有倔强的微笑,侧耳倾听,卑微的蝼蚁也有小小的诉求。
让微风和雨露注意到野草和蝼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对于野草和蝼蚁来说,一滴甘露和一片微风,已经是全部的春天。
校长和记者在院子里从中午待到傍晚。没有人指责他为何离家出走,只是叮嘱他不要再犯傻,不要让老师和家长再为他担心。
校长还有个椅子能坐,其他人就只能忍着站着,大眼瞪小眼地看这场春风化雨的教诲。王新虎一直垂着脑袋,口里不住地答应。
直到天黑,他的父亲才从外面赶回来。
他的父亲,在外地奔波了数日,显然疲惫至极。
他背着一个包袱,头发乱糟糟的,都打了结。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一只,只能歪着身子趔趄而行。
褴褛的衣衫破了几个洞,手臂上还有几道擦伤,狼狈至极。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王新虎,你爹回来了!”
众人皆安静下来,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王新虎的父亲远远地便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儿子。
他颤颤巍巍走过来,一下子扔掉肩膀上的包袱,慢慢走来。
包袱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不沉,一堆寻人启事从里面掉落出来,上面印的都是王新虎的大头照。
王新虎看着那一张张的寻人启事,只感到触目惊心。
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好,但父亲走遍各地寻找他,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谁知道父亲去了多少所城市,找了多少个车站,贴了多少张寻人启事,问了多少人。
风里雨里皆是他寻访的背影,大街小巷遍是他沉重的脚印。
王新虎第一次觉得自责。
有些感情平日里是显现不出来的,只有遇到了事情,这些深埋于心里的爱和在意才会如潮水般涌来。
待到危机摆平,便只剩下了无痕迹的平静,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父亲现在很平静,正如潮退的大海,一点也没有要发火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只是扫了王新虎一眼,便没再管他。
他没有朝儿子走过去,一旁的校长先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王新虎的家长吧,我有点事事情想跟你谈谈,咱进屋说。”
父亲对着校长点了点头。他的手有点脏,随意地在裤腿上摸了一下,才敢去回校长的握手礼。
父亲身上有钥匙。他开了门,邀请众人在他家吃饭歇息。
这些天为了王新虎的事情,大家都出了不少力,王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执意要校长留下来吃饭。
校长并不推脱,便进了屋。
王新虎被冷落在院子里,孤零零地只剩他一人。
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呆呆的。
从前,他一直觉得爹给他丢人。
他爹没文化,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泥,没有体面的工作和优渥的薪水,开着破烂三轮车接送他上学,平日里也不懂礼貌,一发脾气就嚎着嗓音揍他。
揍他的时候,邻里街坊都能听见王新虎悲惨的哀鸣。
太丢脸了。要这样的爹有什么用,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生活在这样的家境中,只能比旁人更觉生存的尴尬罢了。
所以他一直念着娘的好,一直想去找娘,跟着娘一起远走高飞。
可是他娘这么多年来,就像消失了一样,杳无音信。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管过他一件事。
于是这么多年,是他爹把他拉扯大的。
无论刮风下雨,寒霜酷暑,和他一起吃饭的,给他交学费的,都是他父亲。
……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