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虎看着碗里的蛋,陷入了沉思。他看看这狭窄昏暗的小棚子,脑海里闪过狗哥那些人乱糟糟的生活画面。
这就是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现状,令人窒息的真实,为了一点钱而失去了最后的底线,最终害人又害己。
这就是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现状,令人温暖的真实,明明很缺那点钱,却仍然不惮将最后的善良施舍给一个陌生的小孩。
仲夏夜的市区花园门口,五尺见方的小棚子下面,苍蝇绕着灯光飞舞,暖黄的灯光犹如灯塔,指引一个迷失方向的不归人。
棚子下,有埋头刻苦学习的小孙子,有日日掌勺身形伛偻的老太婆,有拿着零花钱去给妈妈买药的小孩子,也有一个已经离家太久的流浪少年。
他顿时哽咽了。所有人都有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但好像就他自己没有。
其实从他一开始来P城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不管是谁,大家都在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只有他格格不入,因为只有他没有一个值得付出的理由。他很自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
认真想一想,父亲在河东镇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吧。在烈日炎炎的工地上挥汗如雨,肩膀跟脖子被太阳晒成黑白截然的两个颜色,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半分疲惫。
他爹喜欢打人,一喝醉谁也拦不住的撒泼。天晓得,他爹自己在工地里又受了多少委屈,无处诉说,只好借酒浇愁。有时候从二楼的担架上摔下来却一声不吭,就是为了剩下来医药费,给他交书本费。
王新虎一直都知道,只是装作没看到。
邻居毫不留情地指指点点:“那小孩,学习不好,整天净混,丢老子的脸,能不挨打吗。”
他总觉得他爹对不起自己。可他自始至终,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对得起他爹的事情。
从小到大,王新虎从来都是臭名昭著惹人嫌。邻居看他的眼神总要带上几分轻蔑,表面上客客气气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叮嘱自家娃儿不要跟那个叫王新虎的坏小孩玩,小心被带坏了。
父子俩其实挺惨的,不仅是王新虎。就连他爹每次上班的时候,也总要经历一遍邻居鄙夷轻视的目光。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更加冰冷敏感。但他就当没看见,披上工装褂子,双脚稳稳踏在青石板路上。那条充满恶意目光、却看不到半点希望的路途,他每天都要走上一遍,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一日也没有间断。
王新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饭棚子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把手里找的零钱全都放在了桌子上,一分没有拿走。
确实,他不该、也不配拿那些钱。挣钱很难,花钱却如流水。
他有些理解爹的生活状态了。也稍微能够理解生存的不易。
只是,他还是很想很想见上一次自己的亲生母亲。
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就像老太婆说的那样。他怕母亲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害怕母亲把他这个儿子给忘了。
母亲是他最后的念想。王新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难搞。
——在茫茫人海里找了这么久也没有找到,还要继续找下去么?母亲到底在不在P城呢?
王新虎看着这个繁华的大都市,躲在破败的一隅,望洋兴叹。
夜色渐浓。王新虎站起来,在昏昏沉沉回招待所的路途中,他再次遇到了那个之前宰他未遂的老大爷。
和前几天一样,老大爷光着膀子,坐在小凳子上,一瓶二锅头助兴,看着来来往往的过客。
也许是等着宰下一个顾客。
王新虎幸灾乐祸:“怎么着?没坑到钱?”
这老大爷不是什么好人。他看着大爷无人问津的样子,颇有点解气。
看吧,就算没你指路,虎哥我照样找到了朝霞小区。就是不给你钱,气死你气死你。
大爷优哉游哉地点了根烟,压根不理他,烟雾渐渐升腾中消散。他直接越过王新虎的话题。
“外地人?身边咋没个爹妈带着?”
王新虎沉默,不敢说自己孤身一人离家出走才来的这里。万一这老大爷也是个人贩子,那他就很危险了。
“来这找人?找亲戚?”
王新虎一惊,不免警惕几分,“你怎么知道?”
大爷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来大城市的外地人,要么是打工的,要么是来找打工的。”
“我在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第一回见你这样的小孩。”一个人就敢跑到陌生地方,找不认识的人问路。
王新虎回敬:“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回见你这样的大爷。”老大不小了还老想着坑一个小学生。
二人客套一番,大爷开门见山:“来找谁?”
王新虎看着天边的残阳,表情凝重:“我娘。”
大爷:“叫啥名儿?”
王新虎白他一眼:“跟你没关系。别问,问就是没钱。”如果他说出了娘的真名,这大爷保准又会说:“这地方我熟,给我五百块,我带你去找你娘。”开玩笑,他会上第二次当?
大爷拿着蒲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小崽子脑瓜壳子里都想啥呢?要我说啊,别找了,找不到的。”
王新虎一听,很生气,“你凭啥说我找不到?”
老大爷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他收拾收拾包袱,开始摆摊。
这个时候王新虎才注意到老大爷身边还有个包袱,他坐在这里其实是为了卖东西。
等到此时暑气散去,夜间的凉风吹起,路上的人就多了,适合卖东西。
老大爷卖的都是一些小物件,零零散散的,有茶杯有酒瓶,看着都是从零售商场批发过来的劣质产品。
王新虎噘着嘴,恼火地看着老大爷卖东西,就是不肯走。
有顾客来问价,拿起一个小茶杯挑毛病,毫不留情,价格一下就砍一半。
大爷不同意,顾客边腹诽边讪讪离去。
很长时间过去,老大爷一件也没卖出去。
不肯降价,一心想钱,能卖出去才怪。连他王新虎都懂的道理,这个大爷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新虎坐在旁边乘凉,看着这一地的零碎物件,“你就靠卖这,能赚多少钱啊?”俗话说薄利多销,但也没见这大爷卖出去个啥。
他揉了揉鼻子,考虑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尝试摆地摊赚点钱维持生计。
但是感觉摆摊还不如卖饭好,方才那个饭棚子里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而这个大爷的摊位上却连个遮阳伞也没有。
虽然如此,大爷占据的地理位置极佳。十字路口比别的街道人流量都要大,顾客也明显比饭棚子那里的人多。大爷显然是个很有占地经验的老手了。
老大爷悠闲地吐着烟圈。为了占到一个摊位,像他们这样的小贩,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要骑着个三轮车来占地儿,晚了地方就要被别人占去了。
每到城管来检查市容市貌的时候,便会上演一出出扣人心弦的精彩追击战。小贩时刻提心吊胆,一听见城管的大喇叭便飞速收拾包裹疾驰而去,生怕东西被扣押。被勒令交出摆摊工具的小贩不顾身后警车长鸣,跳到三轮车就走,来去如电,令人瞠目结舌。
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还能要求赚多少呢?
“人老了,赚不赚吧。够吃就行。”老头揪着花白的小胡子,招呼着来往过客。
王新虎看着他身上常年未洗的短袖,有点嫌弃。穷成这样,怪不得喜欢宰客。
“那你孩子呢?你这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让你自己出来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