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宿的雨,清晨的太阳一照,这晨气就格外的?清新。
一个穿着身浅蓝布裙背着个箩筐,梳着高马尾的?女子打城门口过时,在城门边上摆着的?小摊主们,便都纷纷与她打招呼:“段姑娘。”就连城门上的?守军小将张勇见了她,也特特过来打招呼道:“段姑娘这么早就进城送药呢。”
段云笙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刚穿过城门,正要往城内走,衣袖就从身后被人扯住。
“姑娘是小僧要找的人吗?”
一个又清又?温的声音伴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檀香从身后响起。不?等段云笙回头,方才与她打招呼的守城门的小将便先上来抓住了年轻和尚的?手腕。
“哪来的疯和尚。”张勇叱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动手动脚的?想做甚!”
段云笙在半年前来到柳城,当时柳城因疫妖作?乱死了不?少人,更糟糕的?是那疫病传播之快,来势之凶,若非段云笙来的及时驱除了疫妖,救下了全城的人,只怕这江南小城早已是座死城了。
只是段云笙并不想让人知道她身怀异能,故而也并未提过这疫病是因妖而起。本地百姓也只当她是个游方的大夫,正好路过此处救了全城的病人,故而平日里对她也是十分尊重友好。
“张……”段云笙转过头,在看到眼前的?年轻的?和尚的?脸时,凝然愣住。清澈若镜的?眼中,一分一毫地映下眼前人至纯至净如莲的面孔。
“姑娘是否是小僧要找的人?”年轻的?和尚不?到二十的?模样,眉宇中的仁慈依旧透着些稚气?的?纯真,但望向她的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茫然。可原本牵着她衣袖的?手,却不自觉的?抓上了她的手腕。
一旁的?张勇见了,双目惊得瞪圆,骂道:“嘿,你?这小和尚,年纪轻轻的?竟是个登徒子,扯人衣袖不?算,你?还动上手了……”
“张大哥,没事,我看?这位小师父并无恶意。”段云笙打断张勇,笑着让他回去看守城门。然后面上染起些温柔,唤了和尚一声:“小师父?”
清晨带着昨夜雨水湿气的?凉风吹过,年轻的?和尚像是突然回神一般,猛地收回了自己握着段云笙手腕的?手掌,合着手退后两步,憋红了脸不住地念着“罪过”,而后抬头对段云笙深深一拜道:“小僧失礼了。”
“无事。”段云笙笑了笑,收回停驻在他面上的?悠远目光,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是他,段云笙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手掌中团扇的?图案。
但她并没有打算认他。
原本佛莲降世的?佛子,为她舍了一身佛骨修复了镇妖塔底,毁了一世梵行,已经够了。
她不想再扰他修行。
可她走出了一条街,却发现身后的年轻的?和尚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和尚一眼,温声问道:“小师父,还有事吗?”
“施主……檀越。”灰衣白袜黄草履的僧人,不?由一愣,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这么叫了,可想起心中的事之后,又?往后退了半步,对她合手拜了一拜道,“檀越,是否是小僧想要找的姑娘?”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她是否是他要找的人了。
段云笙心中隐然生出些什么,上前半步问道:“小师父在找人?”
年轻的?和尚点头。
“是一位姑娘?”段云笙犹豫着又?往前半步问道。
和尚耳根后微微泛起些红,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又?点了一下头。
“那姑娘是……”段云笙突然止住了声,把自己心中的念头压了回去,顿了一瞬后,才温声道,“我从未见过小师父。”
她告诉自己,已经三?百年了,即便眼前人是佛子的?转世,也不?知是第几世了,即便他在寻人,未必寻的便是她。
“可小僧觉得檀越就是小僧要找的人。”不?知不觉间,和尚就习惯了用檀越来称呼眼前的?女子,仿佛他原本就是这样称呼她的?。
段云笙一怔,一时间心绪纷乱,猛然转回身,依旧背着箩筐往药铺走。
进了药铺送完了药,将卖药的钱收好,出门时,她发现那年轻的和尚依旧站在药铺门外的?旌旗下等着她。
她不想扰他修行,可若是他执意跟着她,她又如何拒绝的?了?
段云笙走过去,和尚立刻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性子倒是和佛子坦然的性子不?太像,段云笙想着,望着他依旧是一脸的友善:“我叫段云笙,敢问小师父的法号。”
“段云笙……段云笙……段姑娘。”和尚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段云笙也不?催他,只是陪他站着,半响之后,才听他道:“小僧了尘。”
“了尘……”段云笙轻轻点头,又?问道,“小师父到此处寻人可有落脚的?地方?”
了尘摇头,而后才问道:“檀越可知这儿哪儿有可挂单的?庙宇?”
段云笙笑着摇头,直接道:“小师父既是来寻人,又?觉得我像小师父要寻的人,何不?便去在下陋室落脚,待小师父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你要找之人后,再行?打算。”
“这……”了尘有些犹豫,他为寻人而来,但心中却依旧抛不?开佛门的清律。
“便就如此决定吧。”段云笙道,“小师父可用了早膳?”
不?等回答,段云笙就牵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
了尘呆呆地看着她的行?动,任由她牵着,看?着她一路坦然的与来往的?人打招呼,买酒买菜,还购置了一床被褥,最?后在方才看?守城门小将惊异的?目光中出了城。
段云笙眼下住在城郊的?一个小院中,有一正一侧两个房间,正侧的?房间连着一个堂屋,屋中上方有一张长桌,正中有一张木桌,靠着房间的那一侧立着一个竹做的?架子,算是隔开房间与堂屋的?遮挡。
段云笙让他把背上的?箱笼放在侧边的小房间中,把新的被褥放在房间中的?小竹榻上,就拉着进了厨房,给他做了一碗素面。
“算你?运气?好,早碰上两世,未必吃得到这样的手艺。”她隔着木桌与他对面坐着,毫不避讳地说道。
了尘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段云笙却没说下去,只是问他:“小师父找到了想找的人之后呢,想做什么?”
了尘捏着筷子,沉吟了片刻之后,实话实说道:“小僧也不?知,但小僧的师父说,小僧尘缘未了,需了了这段缘,才能找到以后的路。”
“所?以你师父才给你?取了这个法号?了尘,了断前尘。”段云笙脸上一直带着笑,眼角却有些难以发觉的?落寞。
“嗯。”
了尘应了一下,玉白的脸被面碗的?热气蒸出些红晕,恍恍然若玉佛染了胭脂一般,诱人想要轻言戏弄。
段云笙的?目光轻轻扫过了尘脖子上挂着的?檀木佛珠上的?伏魔印,笑道:“小师父可曾想过,若你找的姑娘,并不是人,是个妖是个魔。又?或者你?们前世有缘,姑娘见了你?便要你?还俗许她一身,这你?又?当如何?”
“她若是妖魔,我便渡她如正果。她若是要我还俗,我便……我便……”僧人重复了几次,依旧说不?出违心之言。
段云笙笑道:“小师父不用着急,我并不想叫小师父还俗。”
“啊?”了尘愣住。
段云笙笑意更深:“小师父不是说觉得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我……”了尘有些犹疑,但还是说出了实情,“其实小僧也说不清楚,只是小僧知道,若是在下个月初一时,还找不到要找的人,便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段云笙问道,“这是何意?”
了尘还是摇头:“我也不?知,一切都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知道。”
“下月初一。”段云笙站起身,看?向窗外,低低道,“那便就等到那一日吧。”
用了早膳,段云笙让了尘自己去侧房休息,而自己则回了房中,歪在靠椅上看?降妖录,而她手边的藤几上还放着不?少医术与有关捉妖伏魔和撰写符箓的?书籍。
殷九玄强行保下了她一命,可她的?大部分修为已化入镇妖塔。从前她凭着一身修为,斩妖除魔,现在却要像个凡间的捉妖师一般,画符施术来降服妖魔。同时,这些年她游历各地,也学了不?少医术。
斩妖除魔也罢,悬壶济世也好,都是为了救人,在她眼中也没有多少差别。
她拿起手边的素陶茶杯喝了口茶,又?翻过一页,伸手摸了一下贴身挂着的?红线,下面穿着的?是一颗琥珀色的莲子。
心中微微的涟漪很快便就有平静了下来。
这种事很奇怪,当初她遇到沈青绪的转世的?时候,心中那般激动,几度失了方寸。现在遇到了佛子的?转世,短短的激荡过后,却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人并非她的佛子。
她放下书,捧着茶杯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暗自感叹,原来真的?将一个人喜欢到骨子里,便就没了所?谓前世今生。
因为佛子就是佛子,独一无二?,是即便转世也代替不了的?独一无二?。
她和佛子,甚至连指尖相触的?亲密都不曾有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他的?感情却越变越深。
他能理解她所?说的作?为女子的?不?易,也能明白她心中始终没有放下的?对众生的?责任,他是因为懂她而爱她。
而她的感情也因为越来越懂他的?爱而越变越醇,直至无法取代。
想到这些,她的目光又?看?了看?侧房的方向。
她轻声道,“下月初一吗……”
到了午后,了尘过来与她说要出去一趟,她应允,只是同他讲:“小师父,记得戌时前回来吃饭。”
了尘应了,到了晚间果然在戌时前回到了小院,只是面色不大好,身上的?衣服上还有尘土。
“午后遇到什么事了吗?”段云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问道。
了尘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谢,道完谢才老老实实的?说出了实话。原来他午后在城中化缘,路过大户林员外家时,觉得人家家里有妖气?,就愣头愣脑的?上去敲门说人家家里有妖,被人推搡了出来不说,还摔了一身泥。
段云笙看?了一眼他身上,打着补丁洗的?褪了色僧衣道:“还真是不像,小师父出来多久了?”
当年的佛子,虽然悲悯纯善,但却十分通晓人情世故,知道赚钱之前找出自己那身唬人的?高僧行头,是个一个晚上能赚到买下那面价值不菲的团扇的?银钱的。可眼前的?小和尚,虽和佛子长着一张极相似的?脸,却呆呆愣愣的,叫人担心上街会不?会被人卖了。
“什么不?像?小僧自十六岁出游寻人,现在是第四年了。”然后又像是怕她担心一般加了一句,“这样的事小僧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了,檀越不?必为小僧担心,明日小僧再去林府好好说明白便是。”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世人难免以貌取人。小师父长得年轻,身上行?头也不?像是那个名寺出来游方的高僧,人家自然不愿信你?。”段云笙笑道,“不?过这一回这林家人可是看走眼了,小师父佛珠上的?佛魔印,是千叶寺的?传承,小师父是真人不露相。”
“檀越知道千叶寺?”
千叶寺不?像金佛寺大悲寺这些国寺一般有名,但在佛学修为上却丝毫不逊色于这两座天下闻名的?大寺,而在降妖伏魔的?本事上甚至要更胜一筹。
段云笙道:“嗯,略知一二?。林府有妖一事,小师父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那妖气?暂时并无害人的?迹象,明日我再陪小师父一同去林府。我曾给林员外瞧过病,多少有几分薄面。”
了尘愣愣地看着段云笙,觉得眼前的?女子言行?很怪,但又?莫名的?想要信她,最?后低头扒着饭嗯了一声。
用了饭之后,段云笙让了尘陪她下了盘棋,了尘看?到她屋中书架上那一卷卷各门派的?捉妖典籍后,更觉得她不简单,可心里却还是莫名的?觉得她一定是个好人。
过了戌末,段云笙叫了尘回房去,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他道:“小师父住在我这儿样样都方便,就是有一点,过了亥正后不要出房间,小师父可能答应?”
了尘不?太理解,但客随主便还是应下了。
没想到到了亥正的?时候,这静谧的小院中突然出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妖气?,了尘见过那么多妖魔,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强悍的?妖气?,怕段云笙有危险,急忙下榻要出去查看,却发现他的?门窗早被一股力量封住了。
段云笙也感到了这股气息,但却像是完全没有感知到一般,吹了灯,顾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静静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明月。
“阿皎。”黑暗中的人影轻轻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