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六七月的天气最是无常,一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水刷洗过的江南小城,透着一股清爽的气息。
段云笙隐去身形跟在那衣着朴素的书生身后,看着他买了几株青菜,又去买了一只老母鸡,最后摊着手掌看了看自己剩下的铜板碎银,犹犹豫豫地走到一旁的铺子上,捡了一支素银打的簪子,小心地询问老板价钱。
当听到老板的报价之后,他带着文卷气的眼中一亮,将手中的银钱递给老板,然后小心仔细地簪子贴身揣入怀中,便满面喜悦地出了城。
她跟着他来到城郊的一座小院,院中只有两间土瓦房并一个用来遮盖土灶做厨房的土棚,不过这院子虽房舍简陋,但却种了修竹秀草,加之打理得当,看着却也十分清雅。
书生到了院前,又隔着衣料摸了摸怀中藏着的素簪,眉眼间便又多了几分温柔。
他推门进院,走到土棚搭的厨房放下手中的青菜和老母鸡,洗净了手,便转身对屋内喊了一声:“娘子,我回来了。”只听屋内有女子应了一声,书生便拿出怀中素簪进了屋。
段云笙站在不到半人高的矮竹篱笆之外,凝然不动的看着这一切,神色中浮现出一份安慰与一丝几不可见的落寞。
“妖气?”突然她看向屋内的目光一冷,只见衣影晃动,刹那间她的人影已在屋中。
此时书生正坐在榻上为卧床的妻子簪发,忽见以女子持剑凭空出现在房内,来不及多想便将妻子护在了身后,硬是提着气问道:“你……你是谁……是你?”
与书生的反应不同,那女子见了段云笙手中的寒玉剑,面色霎时一白,竟如蒙大限一般,伸手一指定住了书生,立时扑身跪倒在地,对着段云笙哀求道:“小妖自知有罪,只求上仙宽予时日,待生下相公的孩子之后,小妖必当以死谢罪。”
段云笙看了看被定了身形口不能言,却一直想要阻拦那女妖的书生,又将视线落在女妖高高隆起的腹上,握着寒玉剑的手微微动了一动。
“这小狐妖腹中怀的竟然是个人。”玩世不恭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一个高大颀长的男子双手插袖,出现在段云笙与书生夫妻之间。他弯下腰看了看女妖的腹部,直起身子转头冲着段云笙就是一笑:“原来这狐妖身上有天狐铃,难怪能以妖身怀人胎。”
“我说了,你别再跟着我。”段云笙收起寒玉剑,从鸣焱身边擦身而过,走到那狐妖面前,眸光从狐妖颈上的一道凡人难见的暗光撇过,转向狐妖手腕上系着的那颗红珠。
虽然已用法术隐去真形,但确实是天狐铃。
天狐铃乃天狐一族修炼时结出的骨铃,能聚集天地灵气,每只天狐毕生也只能结出一颗天狐铃,可以说是天狐修炼的至宝,若有此物加持,自然可以消去狐妖体内胎儿的妖气。
段云笙刚到此院,没有立刻发觉这狐妖的妖气,也是因为狐妖的妖气被这天狐铃掩盖的缘故。
只是眼前这狐妖一看就是凡狐成妖,如何会有这样的至宝?
她皱眉看向狐妖:“这天狐铃你从何而来?”
那狐妖顿觉一股带着寒气的威压从头顶压下,让她险些连跪都跪不稳了。
“此物并非小妖抢窃所得,乃是住在村口的谷神医的夫人,暂借与小妖,望上仙明察。”狐妖身若筛糠,强撑着身子答话,语气中不敢有丝毫不敬。
“人妖结合……”
段云笙看了那狐妖一眼,喃喃道了这四个字。语气冷淡如常,但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施加在狐妖身上的压势。
狐妖自觉身上一轻,立时感到轻松了许多,知是眼前的仙人手下留情,连连叩首求告:“小妖知道人妖结合天理难容,乃是大罪,小妖只求能诞下腹中孩子,为相公留下一点骨血,此后小妖定当自行领罪,求上仙开恩,求上仙开恩。”
段云笙挥出一道仙气,拦住狐妖的叩拜:“你既知是这样的结局,又何必……你也不必求我,你虽有罪,你腹中之子却无辜,在孩子落地之前,我不会伤你。”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冷清,但看着狐妖的眼中却掠过一丝神伤。
她挥手解开了书生身上的定身咒,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书生喊道:“我认识你!”
段云笙脚下一滞,眼眸微顿,又听书生道:“你是亭子里的那个女人。”
她神色略黯。
而那书生则一边小心地扶起妻子,一面对着她的背影愤然说道:“我虽不知你究竟是哪路神仙,但你说人妖结合便是有罪,又说是因玉娘有孕暂不治罪。那我呢,我早知玉娘是妖,仍一意孤行要娶她为妻,我便无罪吗?你是不是也该杀了我?”
段云笙背脊一僵,抿了抿唇,却依旧没有开口。
可一旁的狐妖金玉娘闻言一震,却惊望向身旁文弱的男子,“相公,你早知我……”
“娘子,从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娘子你并非凡人。”书生一手扶着金玉娘,想起初见妻子时,她重伤在身不小心化出狐尾的样子,眼神中就泛起一片怜惜,他伸出一手握紧妻子的葇夷道,“你别怕,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夫妻一同承担。”
说罢,他又看向段云笙:“我虽不知我和玉娘情投意合碍了谁的事,犯了哪一条天条,但你若将来要杀玉娘,为何现在不便杀了我?难道只因玉娘是妖,而我是人?便让二人所犯之罪,都让她一人承担?这算什么天理?你若执意要杀玉娘,也不必等到玉娘生产之后,你今日便杀了我们夫妻……”
“相公!”
金玉娘正要开口,却被书生拦住:“娘子,你也不必求她。娶你是我心甘情愿,不,是我一生之幸。你若必死我也不会独活,若是留下孩儿一人,他这一生也会被流言所困。这世间若容不得我们,我们便在地府相聚,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阿鼻地狱,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饴。”
“相公……”金玉娘此刻早已满眼是泪,张口半日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依偎在书生的怀中。
有他这一番话,即便让她此刻灰飞烟灭她也无憾了,可她不能看着他死。是以她再次狠下心定住男人,跪地膝行至段云笙面前,匍匐在她脚下:“上仙,小妖甘愿伏诛,但相公他……小妖求上仙答应小妖,待我受死之后,请抹去相公他对我的记忆,让他安然度过下半生。”
书生闻言,亦是泪流如注,一直张着喊不出声的口,似在喊着“不要”。
段云笙微微侧身,闭目道:“你先起来,我会暂时布下结界在此,待我查清天狐铃的来历,若真如你所言,乃是他人赠借,我便放了你们,就当我从未来过此处。”
“上仙?”金玉娘怔了一怔,明白她是要放过她,忙不迭地叩头感恩。
段云笙僵着手想去扶她,但却瞥见鸣焱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转既身形一隐,消失在屋内。
鸣焱便也化去身形,跟了过去。
出了小院,段云笙回头一挥手,小院四周便升起一圈淡青色的光罩,转瞬又化为透明消失不见。
“你对这书生还真是心软。”鸣焱抱着双臂,微微地下头,凑到她的肩侧,酸不溜丢地说道。
“我说了,别再跟着我。”段云笙转身就走。
鸣焱赶忙大步跟上道:“你为何不告诉那小书生,这狐妖乃是从镇妖塔中逃出来的妖孽?殷九玄也曾被关在镇妖塔中,这么巧你就在这里遇到了沈青绪转世的小书生,又是那么巧这小书生的妻子也是从镇妖塔里逃出来的,你说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段云笙没有搭理他,脚下却更快了一些。
鸣焱说的她早已想到,镇妖塔中的妖物即便逃出,颈侧也会留下暗色纹记。
但她看着书生的样子,她开不了口,告诉他,他深爱的妻子,乃是天地不容的罪妖。
“我还听说寒玉剑原是镇妖塔镇塔神女之物,神女陨落后,继承寒玉剑之人,若私纵无天赦而逃出镇妖塔的妖孽,必受寒玉剑反噬。”鸣焱问道,“你当真为了这小书生,放过此妖?”
段云笙步伐忽然一滞,但转瞬却又化为一道幻影,腾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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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笙他们离去之后,一道玄色人影在那小院外幻形。
暮色渐深,那双灿若淬金的金瞳微微一动,他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穿过了那道透明的结界。
屋内,未着灯火,刚经历了一番波折的夫妻二人,静坐在床榻之上,执手相拥,竟不觉外面天色的变化。
忽而,一点金光一闪而过,搁在床头矮柜上的油灯霎时亮起,屋内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玄色人影悠闲地坐在屋中唯一的小圆桌旁,一手靠在桌面上支着下巴,半敛金瞳,看着二人,笑道:“玉面青狐,别来无恙啊。”
“尊,尊主。”金玉娘见到来人,登时浑身打颤,双手抱拳跪地拜道,“玉面青狐,拜见尊主。”
“你,你又是什么人?”书生苏辰忙上前护住金玉娘,只是他一抬头,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金眸时,登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心蹿上天灵盖,身躯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尊主饶命。”金玉娘本不敢多言,但见殷九玄的目光落到了苏辰身上,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求饶。
“饶命?”殷九玄玩味地看着金玉娘,“本座叫你来看着这小书生,可不是让你来和他过日子的。”
说着,殷九玄的目光便扫到了金玉娘隆起的腹上。
金玉娘登时背脊发凉,强压着恐惧求道:“求尊主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生路。”殷九玄忽然大笑,这让心惊的笑声却又在看到二人惊惧不已的眼神后戛然而止。
“好啊。”他突然道。
金玉娘乍听此言,竟无半点惊喜,反而因为不解其意,而感到更为恐惧。
殷九玄却丝毫都不在意金玉娘的反应,只是勾了勾手指,将苏辰悬空凑近眼前,笑道:“你呢?想让她活吗?”
“嘶……想……”苏辰被殷九玄的眼神慑得牙颤舌结,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一个字。
“很好。”殷九玄指尖一松,将苏辰丢下,在掌中化出一物丢到苏辰跟前。
这是一枚通体乌黑长约七寸的长钉。
蚩尤钉?
金玉娘心中霎时大惊。
这蚩尤钉乃是由蚩尤遗骨炼化而得,此物煞气极重,若是钉入仙神之体,即便其修为了得,没有立刻灰飞烟灭,也要时时承受如凌迟刮骨之痛。
“只要你把这钉子刺入今日所见的女子体内,本座就放过她。”
殷九玄语带笑音,语调温柔地叫人几乎要忽略了他这话中叫人心惊肉跳的话中之意。
看到苏辰战战兢兢地捡起了那黑钉。
他抬手抚着后颈的伤疤处,悠悠然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本在苏辰体内设下禁制,只要段云笙唤醒苏辰前世的记忆,苏辰便会立刻魂飞魄散。可惜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这么做。
她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在意这个小书生啊,非但并没有让其恢复记忆的意思,似乎还甘愿受寒玉剑反噬之苦,来成全这书生。
既然如此,那他就为她换一个玩法。
她既然那么在乎这个小书生,就让他来叫她尝一尝这被所爱之人椎骨切肤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