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在谢娇的事情上和领路的少年起了争执。
她不知道对方实际年龄究竟几何,但他显然看上去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一怒之下干脆就加快脚步将沈乔和谢方无领到了地方后、转头就离开了。
离开之前还不忘回头瞪沈乔一眼。
沈乔简直哭笑不得。
她回过头看着那名少年走远,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呢,唐棠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见到沈乔和谢方无,十分惊喜:
“乔乔……大师兄!你们终于来啦!”
沈乔中断了先前的思绪,又回过头来看唐棠,对她笑了笑。
谢方无也对唐棠微微颔首。
唐棠原本正高兴地笑着,可是她看着看着面前肩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目光就情不自禁地缓缓往下落,挪到了沈乔和谢方无牵在一起的手上,神色一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手。
被唐棠这么看着,沈乔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把手抽了出来,背到身后,催促问道:
“怎么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唐棠这才慢吞吞收回视线,看向沈乔的脸,神情恍惚,不知是悲是喜的“啊”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沈乔于是一反常态地又说起了话——
以往都是唐棠拼命的说,沈乔侧耳笑着听;现下是唐棠睁着眼睛看沈乔,沈乔积极活跃地寻找话题。
“你们什么时候进苑州的?”沈乔问道。
唐棠木然答道:“你……你走之后没多久。大家就都恢复了,接着就进苑州了。”
唐棠答完了这一句,就不说话了,沈乔于是又问:“然后呢?路上发生什么了吗?”
——纯粹就是没话找话。
谢方无在一旁听着,都觉出几分不对来,看了看沈乔,再看看唐棠,唇边溢出一抹笑意,接着他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接着听下去。
只要沈乔站在他身边,无论她在说些什么,他都觉得有趣。
可惜唐棠和谢方无不一样。
“没有。”她飞快回答着,想结束和沈乔的对话,“你们快进来吧。我也渴了,要进去喝口水。”
沈乔说了声“好”,就看着唐棠借口着口渴飞快躲进去,不出来了。
场面又冷了下来。
沈乔眨眨眼,侧脸去看谢方无,和他道:“唐棠今天有些奇怪。”
谢方无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沈乔认真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乔的眼,静默了片刻,才简单地应了一声:
“嗯。”
于是沈乔回视他,疑惑问道:“你‘嗯’什么?你听清我在说什么了吗?”
这次谢方无飞快答道:“没听清。不过你说什么都对。”
沈乔:“……”
……又来了。
又是这一套。
他怎么又犯病了?
对于谢方无间歇性露出来的无原则讨好,沈乔竟然微妙地觉得有些习惯了,叹了口气,十分自然地忽略了这一句话,转而问道: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谢方无没有答话,沈乔又补充一句:
“来的路上,我听唐棠说过许多次,苑州因为有谢氏在,所以就变成了仙门属地里最繁华的一座城……英杰大会要过两天才开。我想去外面看看。”
谢方无这才明白沈乔的意思,微微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五长老却突然从别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冷哼一声:
“你们还想到哪里去?”
沈乔一听到五长老冷漠的声音就觉得脑袋疼,皱着眉头,抬起眼来去看五长老。
五长老却自发忽略了沈乔,只看着谢方无,冷声问道:
“我听唐棠说了,你们在邻近那个镇子救了一只妖怪。你们能确定她的身份?为什么还私自放跑她?按照无涯仙宗的规矩,路上遇到这种妖怪,就算不就地斩杀,也要带回仙宗去审问。”
谢方无的神情从五长老出来的那一刻也立时疏冷了几分,低着眼,眉目间常噙着的笑意也若有似无地添了些不耐烦的意味。
沈乔同样低着眼,不去看五长老,轻哼了一声,低声提醒道:
“五长老说错了,那只妖怪不是我和大师兄放走的。”
……明明就是五长老醒过来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阿蓉动手,阿蓉这才急急跑掉。
“还有,”五长老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神色冷酷,对沈乔的话充耳不闻,接着问道,“今天早上,那座镇子里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是谁放的火?”
五长老这句话一问出来,沈乔脑中就蹦出一个名字。
——齐世扬。
她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变,担忧地看向谢方无。
……要把真相说出来吗?
要告诉五长老,杀人放火的就是齐世扬吗?
五长老会相信吗?
如果真的说出了这个名字,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无措来。
沈乔向来不擅长处理这样的难题。
而就是这个时候,谢方无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握了握沈乔的手,安抚地对她道:
“我和五长老有事要商议。你如果想要在苑州城里逛一逛,就叫上唐棠,一起出去。”
“可是……”沈乔下意识地开口想要拒绝。
但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谢方无,却打断了她的话,不容置喙地对她说了一声:“去吧。”
*******
沈乔心中有许多疑虑,最后还是按着谢方无的话,乖乖地暂时离开了五长老和他眼前。
临走前,她还依依不舍回头多望了谢方无一眼。
谢方无却只是对她微笑着。
在那样的对视中,沈乔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数千年以前,她也曾经这样和谁对视过,不过那个时候……她只回头看了那么一眼,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种错乱颠倒的熟悉感,让沈乔恍惚间甚至觉得,她曾经住在苑州谢府过。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怀疑起自己记忆中的“沈乔”、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沈乔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进了院子深处,去找唐棠。
唐棠正和王彦书一起坐在走廊上。
王彦书的坐姿规规矩矩,挺直着背,扬起了头,目不斜视,手也一丝不苟地放在腿上;
唐棠却抱着自己的腿,脑袋靠在膝盖上,满脸怏怏不乐。
沈乔走近了些,听见她正在和王彦书碎碎念道:
“……我跟你讲,我朋友可多了。无涯仙宗上下都是我朋友,遇到谁都能聊两句。”
这倒是。
沈乔在心里赞同地点点头。
唐棠又道:
“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沈乔了。你知道吗?我和别的师姐、师妹聊天,甚至是那些师兄、师弟,所有人聊起天,一高兴起来,都会忍不住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或者把别人的秘密泄露出去。但沈乔不会,我从来没听过她在背后说人坏话。……就像之前,我们仙宗那个偶然查出来的魔域奸细,邓兰絮。她三天两头就要找沈乔麻烦,我看了都生气,可是沈乔从来不生气,她一点都不在乎这些,每天照样去书斋翻话本,去膳堂吃饭……她每天都懒洋洋的,但是看见有谁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说,就先站出来帮人,让人感觉很舒服,所以我也跟着很舒服。……我真的觉得她是个好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是每次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心软的。”
唐棠说得动情,絮絮叨叨一大堆,王彦书却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连个头也不点。
唐棠推了推他的肩膀,放大了声音,问道:“喂,你听见我说话没?”
听到唐棠在说自己,沈乔不由停下了脚步,开始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上前去和唐棠打招呼。
唐棠推了推王彦书,王彦书这才反应过来,犹豫着侧过眼过唐棠,试探着点了点头:
“……嗯?”
唐棠被他木头人般的举止气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王彦书看不懂人脸色,犹豫着在这时又补充着了一句:
“你说,听我说话,累。”
唐棠气得伸手一拍他肩头:“所以你干脆就一声不吭了?!”
王彦书无辜地点点头。
唐棠崩溃地收回手,在自己头上一通乱揉,揉乱了一头乌发:
“我只是说你下次说话可以快一点,连贯一点,说的字多一点,没叫你不说话啊!”
王彦书似有领悟,点头:“好。”
唐棠瞪他。
在唐棠凶狠的目光里,王彦书犹豫着又加了一个字:“……的。”
唐棠:“……”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唐棠真的彻底要崩溃了!
她颓然地“啊”了一声,沮丧地又把脑袋低了下来,把头埋在两只手里,郁闷极了: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呀?要是沈乔在,她一定什么都不说,先来抱抱我安慰我,你就会坐在旁边一声不吭,一声不吭,我现在很难过,我和你说这些的意思是你要安慰我,你懂不懂?我本来就不高兴了,看在你人还不错、也不会把别人的心事往外传的份上才来找你,你一声不吭,你……”
她越说越生气,正要爆发,王彦书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唐棠在说什么,一言不发的转过身,抱住了唐棠。
唐棠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沈乔睁大了眼。
唐棠修为低,王彦书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沈乔站在他们身后半晌,他们一点都没有感知到。
于是,沈乔就这么看着王彦书伸出手,一手揽住唐棠的肩膀,一手搭在她的膝盖下,用公主抱把唐棠抱到了自己腿上,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摸了摸唐棠的脑袋。
沈乔:“……”
沈乔彻底看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她本来觉得,或许是这两天她和谢方无在唐棠面前频频牵手,让一直依赖着自己的唐棠感到了孤单,她才会变得那么奇怪,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唐棠分明一点都不孤单。
沈乔走了好一阵,唐棠都没有察觉,半晌后,她晕晕乎乎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王彦书的英俊面容,才回过神来,挣扎着要站起来,磕磕巴巴问道:
“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彦书又紧了紧揽住她肩头的手,一丝不苟、十分严格地又把唐棠拉回了怀里,严肃道:
“抱。”
唐棠:“???”
王彦书意识到自己的话又说少了,补充道:
“安慰你。”
唐棠无话可说了:“你……我没让你抱我!”
这回轮到王彦书疑惑了:“?”
唐棠瞪着他问道:“而且你觉得我和沈乔如果抱在一起,会是这种抱法吗?”
王彦书迟疑问道:“抱,不都是这样?”
唐棠意识到了不对,王彦书抱着她在怀里的姿势,让她隐约有种可怕的联想。
“等等,你这是什么抱法?”她纠结看着王彦书揽在她腰间的一只手,还有垫在她脑后握住她肩膀的手,问道,“你和谁学的?你看见谁这么抱人了?”
王彦书不确定答道:“山下百姓,教的。我帮忙,带孩子。”
唐棠:“……”
带、孩、子?!!
王彦书,你不是木头人,你根本就是个天才!
******
对唐棠和王彦书相处的后续,沈乔一无所知。
她惆怅地一个人从院子走出来,觉得此刻的自己格外孤单又凄凉。
谢方无竟然有事要单独和五长老说,把她赶出来,唐棠也不需要她了,在这陌生的苑州,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沈乔刚出院子大门,又忽然意识到,这间院子是包括在谢府的整个大宅子里的,她随便往外走两步,就能看见步履匆匆、往来不绝的谢家门客和袖子上绣着一大片浅色翠竹的谢家人。
沈乔茫然地立在走道上,很快就有谢家人注意到了她,走上前来施了个礼,沈乔也连忙回了个礼,接着就听他们礼貌又疏离地问道:
“这位姑娘可是从无涯仙宗远道而来的朋友?不知道姑娘一个人站在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
沈乔想了想,答道:“我想去苑州城里逛一逛,只是好像不大识得路了。”
——其实她认得路,只是方才抬眼一望,谢府内来往人员甚多,巡视的队伍也多,看上去就规矩森严,这才一时迟疑之下不敢动弹,怕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听了沈乔的话,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温和有礼道:
“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们可以为姑娘指路。不过还请姑娘先将腰上的玉牌借我们一观。”
沈乔答了声好,将自己腰间系着的无涯仙宗玉牌解下来,递了上去。
对面两人将玉牌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后,这才确定下沈乔的身份,松下了先前戒备的态度,一路为沈乔指引着离府的路,路上还极为友善地同沈乔搭了两句话:
“原来姑娘是潇潇长老的弟子。往年英杰大会,无涯仙宗都是让潇潇长老带着弟子来的,怎么今年换成了令门派的五长老?”
沈乔敷衍地笑了笑:
“我有个师兄不见了,我师父出门去找他了。暂时脱不开身。”
他们说着说着,路过一个岔路口,其中一人想都不想抬脚往左走,另一个人往右走,沈乔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所措,茫然出声:
“……那个,两位,你们怎么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对面两个谢家子弟才发现另一位同伴走错了路。
一阵尴尬沉默后,往右边走的人默默掉头走了回来,挠了挠脑袋,赧然道:
“抱歉,姑娘。我平时是负责往这边走,巡逻的,我每次路过这个岔路口,都要往右边去,一不小心就习惯了,走错了。”
沈乔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上左边的路,随口问道:
“右边是去哪里的路?也是客人住的地方吗?”
这一问,就让他们起了难,两人支支吾吾半晌,含糊应道:
“不。是禁地。”
沈乔眨了眨眼,还没说什么,那两人又和她补充道:
“那边住着谢家犯了大错的族人,家主亲自下令将她关押起来,禁止她随意出入,也不准外人探视,希望姑娘以后经过那条路,只当它不存在,不要好奇闯进去。这是我们府内的规矩,希望姑娘理解。”
他们说得郑重其事,沈乔只好应了一声好,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想道,他们说的谢家犯了大错的族人……是谢方无的母亲谢云笙吗?
她心里实在好奇,可惜这些都是谢家家事,她没资格管,便默默压下了心底的疑问。
******
而另一边,在谢府专门为无涯仙宗开辟的院子里,唐棠正恼火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庭院前踱步。
她实在被王彦书气得不轻,就叱令王彦书不准跟着她,自己一个人跑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生闷气。
她在庭院里才踱了两步,一回头,面前突然凭空冒出来一个高挑清丽身影,吓得她惊叫一声,往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唐棠才稳住了身子,定睛一看,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是三十岁上下,乌目秀眉,容貌妍丽,只是眉眼间充满了刻薄冷酷气息,一头青丝也一丝不乱地高高盘在脑后,一看就觉得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唐棠定了定神,目光从她肩上的青竹纹扫过,扬声问道:“你是谁?突然跑来我们无涯仙宗的院子做什么?虽然这里先前是谢家地盘,可是现下也暂时归我们无涯宗住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潜进来?你要做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面前容貌极艳、气势又极盛的女人看了半晌,总觉得对方眉眼间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眼熟。
女人压根不搭理唐棠的问话,挪过眼来,一双眼清亮锐利,十分摄人。
她反问唐棠道:“你是谁门下弟子?”
唐棠不服气:“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女人听了她的问话,又面无表情地冷冷睨了一眼唐棠。
就是这么冷酷的一眼,让唐棠的脑中突然飞快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想到了。
她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眼熟了。
因为对方这一身的清冷气质,像极了偶尔冷下脸来疏离冷漠的大师兄;
但是她这一张既冷酷又艳丽的脸,又和王彦书的五官像了七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