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江边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笼着朦朦胧胧的白雾。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的江湖人三三两两地立在沿江的树上,江岸边,神色略有疲倦。
经过一夜的等待,众人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烦燥,若不是得到确切消息,今早才是二人约定比试的准确时间,只怕没多少人能待着。
现在一直守在这里的除了爱武成痴的,其他的基本都是单打独斗的孤客,怕一离开就再也挤不进来,只能一直在这里占着位。
天色渐渐亮起来,夜幕撤下,天边透出微光。
远远的有两队人马从城南城北出来,虽服装各异,但看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归属。
一人踩在树枝上,照例往城门眺望,看看陈掌门和玄霜剑有没有出现,没想到正看到这一南一北的队伍。
“李老大和大刀刘出来了。”一声惊呼让听到的人纷纷扭头往后看。
这里虽在城外,但离城门也不过两三里地,人群中还有人没反应过来呢,两队人马就已经近在眼前。
大刀刘一身肌肉,虎背熊腰,背上背着一把几十斤重的大刀,走起路来虎虎生威,身后跟着的人也多是一个个壮汉。
李老大却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一身儒衫一把羽毛扇,面带笑容,瞧着不像更像是春日踏青的文人,而不是掌半城暗势力的地头蛇。下有所效,他的手下也是甚少有五大三粗的。
这两人一见面一对视都是电闪雷鸣,让围观的众人后退几步,让出足够大的地方。
“刘帮主,真是巧了,我们竟是凑到了一起。”李老大先收回视线,一拱手,举止间尽显文雅之气。
大刀刘嗤笑一声:“巧个屁,你我怎么撞到一起的,你不知道?装得人模狗样,谁还不知道谁。”说完也不等他开口,率先朝前走去,对面的人群纷纷退避,让出一条路来。
李老大见此连脸上的笑容都是一丝不变,从另一边前往江边,像是丝毫不生气,只有羽扇轻摇间眼中泻出的丝丝精光才能窥探一二。
临江阁中,邵安探出身子半挂在窗台上,看着不远处这一幕,眼睛要闭不闭的,很没精神:“我说你这么早过来干什么,离开始还一个多时辰呢。”
宁修没有说话,只安静地擦剑。
好在邵安也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就能说上好一会儿。
“你昨天的晚上的话真多,我从认识你以来,就没见过你一次说这么多话,还那么幼稚。”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过了好久,久到宁修擦完剑,收剑入鞘,他才猛然惊醒。
邵安突然跳起来,好像凳子上有针在扎他屁股,他一脸惊恐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好友:“你,你,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宁修依旧面无表情,连眼角都没给他一个。
邵安看着与往日没有差别的人,快速跳动的心才慢慢平复。
应该是他的错觉。
至于昨晚为什么这么反常,可能是因为那是玄霜剑吧。
宁修这木头估计只是把人家当做对手,最多最多勉强算知己?
他和宁修自幼相识,亲眼看着他从刚刚拿得起剑,到初学剑法,再到打遍师门,除了师父无人能敌。他也一点一点从爱笑爱闹到现在的面无表情,波澜不兴。
难得有一人能与他相媲美,有些失常也是常理……吧。
宁修安静坐在窗边,手中是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至于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陈掌门来了!”
楼下不知谁吼了一声,瞬间就如在热油中浇了一瓢水,造成了炸锅般的效果。
本来围成一圈圈的人,慢慢后退,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一条足够几人通过的道路。
陈掌门当先而行,身后是门中弟子。
不知何时,一只小船在河中央飘着,飘飘荡荡的,里面没有一个人。
陈掌门身形一荡,整个人陡然拔起,在空中连转几个圈子,又轻飘飘地落在船头。
“好!”
周围无数人喝彩,他带来的弟子也是一脸自豪骄傲。
陈掌门在河心负手而立,微风轻拂,扬起他的袍脚,更添几分仙风道骨。
“劳前辈等候,晚辈来晚了。”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注意到,船尾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红色身影。
陈掌门看着她年轻的面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英雄出少年,此乃武林一大幸事。”随即又轻叹一声,“你不该来,还不是时候。”
舒窈的眼神落在腰间长剑:“我想来,就是该来。”
陈掌门:“再过几年,老夫定不是你的对手。你还年轻。”
舒窈:“若不能窥见更高处的风光,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
陈掌门沉默。
若真能更进一步,就算是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即便这条路险之又险。
“一次胜负不能说明什么,你的路还很长。”
舒窈抬起头,脸上的肌肉放松,显出几分柔和:“多谢前辈。然,”她的眼神坚毅,“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的手搭上了剑柄,上面清晰的纹路带着熟悉的触感。
陈掌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裹着布条的佩刀从背上取下。
在他触及刀身的一刹那,舒窈感觉到一座看不见的山峰朝她压来,带着摧枯拉朽的强大气息。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绷紧,手中长剑在无意识间已然出鞘,带着锋利的剑芒。
陈掌门手中刀还未出鞘,铺天盖地的刀气就已经笼住这一方天地。
他缓缓解开刀身上的布条,一圈,一圈……
舒窈执剑在手,手指根根收紧,眼中跳跃的火焰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湖面。
粗糙的布条顺着刀身滑落,在脚边堆积。陈掌门察觉到她的变化,语气中难掩惊叹:“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心性,我已经几十年来只见过一个。”
舒窈没有出声,她知道他说的是谁。
陈掌门也没有再开口,他也知道她明白。
这一战已经势在必行。
稀薄的雾气在两人身边缭绕,带来湿润的冷意。
江面飘来一片青翠的柳叶,飘到小船附近,立刻开始颤动,水流潺潺,却带不走这轻飘飘的叶片。
弯月西沉,在透亮的天上留下浅浅的轮廓。
围观的人很多很杂,却没有人出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因为他们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形的逼人的压力。
宁修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手不知何时已经搭在剑柄上,他努力压抑住自己飞身而出的渴望,看着江面两人,目光灼灼,带着跃跃欲试。
剑已出鞘,刀也现世,天上的月色更淡了,似乎所有的光辉都集中在这两把武器上。
风乍起。
江面上的青翠柳叶在无声间化为齑粉,随波而逝。
两人的速度很快,但更快的是剑锋刀光的速度,还未正式出招,万般变化已经随心而变。
一红一灰的身影交缠,传来兵刃交接之声。
临江楼一处视角绝佳的包厢内,易先生立在窗边,目光紧紧盯着快速移动的两抹身影。
以他的实力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虽然舒窈现在还游刃有余,但再过三十招,陈掌门的刀刃必将割开她的喉咙。
舒窈的剑看似灵活,却像失去了灵魂,显得空洞呆滞,不及陈掌门的圆融和谐。
这个问题早在最开始就已经发现,本以为能随着剑意的出现而消失,没想到却越发明显。
这也是他同意舒窈挑战的陈掌门的最大原因。
成,她的剑心圆满,此后剑道平坦,再无坎坷;败,这世间就要少一个绝世剑客。
念头转动间,三十招转瞬即过。
陈掌门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舒窈也发现了,她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当陈掌门的刀划破她喉咙的时候,她的剑只能刺破他胸口的外衣。
都说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想起这一生所有的事,哥哥,母后,父皇,安宁,师父……他们的音容笑貌如书本一页一页快速翻过,又转瞬消失。
留下的是一道红色的缥缈身影,一遍遍地演练着相同的剑法。
从未见过,却带着深入骨髓的熟悉。
TA挽起几朵剑花,利落收剑,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
你为什么学剑?
为了……守护,想保护……
保护……
陈掌门心里涌出一种惆怅,就仿佛看见他精心照料的果树还未结果就枯死的惆怅。
不仅是惆怅,还有悲伤,亲手毁了江湖未来一个传奇的悲伤。
风静了。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道顺着刀身往掌心蔓延。
是一把剑。
剑身带着细微的裂痕。
陈掌门抬眼,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带着一往无前的执着。
两道身影分开,重新落在江面上,平静的睡眠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咔嚓。
咔嚓。
刀断了。
剑碎了。
易先生露出一个畅快的笑,袖袍轻挥,拂去落了满手的木屑。
从此以后,他的弟子定如红日初升,扶摇直上,这整个江湖都会在她的光芒之下。
天边弯月隐退,曙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