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阁中,阁主撑着头侧卧在软榻上,建木呈来了有君即将登基的消息,他挥了挥手,攸然坐起。
身上的黑袍如流水般落下软榻,他睁开细长的眼睛,凝向建木的方向。建木的头上已然出现几根华发,他拍拍身边的座位,“建木,过来与我同坐?”
建木像是充耳不闻般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便站起身拱起了双手,“一晃眼,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赤着足往前迈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半转脸,“你是不是很恨我?”
“建木不敢。”
“不敢……”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若是以前的你会怎么回答?”
建木沉默的垂下头。
一阵疾风穿过窗户,于瞬间显露了他隐于袍下的瘦削身材,他闭上眼睛,有一瞬感到孤寂。
莲赞还是建木虽是近在咫尺,与他却像是远如天涯,这让他感到一股透骨的冷意。
他转动脸庞,望向头顶炽烈的太阳,眼前恍然出现多年前接受灌顶的那一幕。
彼时他赤着上身,双手合十,唱着经盘坐在蒲团上。他周围围了一圈边行边唱经的僧人,而他面前则站着一个法师,“佛子,低下头来。”
他依言俯低头颅,清凉的圣水洒在他的头顶,却犹如一汩滚烫的水,一把尖利的斧破开了他的头颅。他于刹那间开启了天眼,洞悉了无数真理,又像是穿越了五行三界,看破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当时他魂飞体外,自知已然轮回九世,此际功德圆满,正欲“飞升”,却觉足底如陷泥潭,竟是动弹不得。
为何?
他福至心灵,举起了自己的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这才想起来,他唯独在此生犯了杀孽。
他的魂灵又附回自己的肉身,过往的种种神通重归他的掌心,周围的僧人齐齐跪地,尊称他为“活佛”,他的睫毛轻颤着睁开,彼时只有他一人知道,他身为佛子,已然堕入了修罗道。
久远期待的一件事终于完成,他却奇异的感觉到一丝空虚,心更是空落落的,一点都没有落到实处。
“建木,”他回转身体,“你随我一道,去亲眼目睹有君登基如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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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君这天终于黄袍加身,被拱卫着登上王座。他以为自己会很高兴,没想到心头却像是压上一片乌云。
身上的皇袍像是有千斤之重,他被拘着不能做大表情,只能恭顺而安静的端坐,这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
坐在这上面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本朝的新帝,是皇族的后裔,是江无寒和阁主手下的提线木偶,却唯独不是真正的他。
若是以他的本性,此时早便架起了腿瘫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的听着大臣们打机锋,然而他现在却得眼观鼻鼻观心,着实无趣。他忍不住下撇了唇,当皇帝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
他不由自主的转移视线,望向伪装成宫女的学尔,她先是踮着脚一脸新奇的四处张望,又在快被其他人发现的时候收回视线,毕恭毕敬的站直身体,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做贼似的抬起头来,看得他忍不住翘起唇。
幸好,幸好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这里。
等结束之后,他还未到后殿,便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
走进一瞧,翠奴正甩开膀子大吃大喝,嘴边落下不少食物碎渣,脸颊也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吃食,一张嘴简直不够她用;思邪大马金刀的坐在座位,一边列数在后宫的诸多麻烦事,时不时抽上一记空鞭泄愤。
知愠冷着脸擦刀,时不时烦闷的掏掏耳朵,眉尖皱得死紧,显然是觉得吵得厉害;子奚淡笑着喝茶,时不时翻上一页书,再吃一些旁边的零嘴,悠闲又惬意;学尔则撑着下巴,佯装感兴趣的应和着思邪,再时不时给翠奴递水,免得她咽到,也是很忙了。
啊~这感觉还真是该死的熟悉!他跳着脚跑进去,身后的内侍大声嚷嚷着不合规矩,去你的规矩吧!
他先是挤到翠奴旁边抢了个鸡腿,又用油乎乎的手夺过思邪的鞭子抚了抚,再扔还给她,然后踹了脚知愠,再泼湿了子奚的书页。
学尔抬起头望向他,他摸摸鼻子,良心保证,“嘿嘿,放心,你最安全!”
其他人皆危险的瞪起眼睛,“略略略!”他做了个鬼脸,腾的在桌上翘起了腿,“打不着,打不着!”
“你找死!”
场面一度陷入了混乱,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冷淡的响起,“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众人皆是一惊,立刻停战,齐齐跪倒,“见过阁主。”
阁主望向有君,本以为大仇得报,心中该是很痛快肆意,然而他细细审视,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反而有一丝百无聊赖。
他不禁望向天穹扪心自问,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或许他就是太满足了,原先那股支撑着他的强烈念想一旦消失,他的人生就变成了无尽的虚无。
不,不对,他心念疾转,想起还有一事至今未能如愿,这个愿望像是一把火骤然在他心头燃烧,很快火势雄雄,像要燃尽他的生命。
“有君,我要你去寻七七四十九个童男童女,将他们送到一艘船上。”
“嗯,做什么?”有君一脸蒙。
阁主振了振袖,“我要将他们活祭伽耶神!”
众人皆惊了一跳,阁主凝望有君,“我给你十日。”接着便与建木无声无息的离开。
几人站起等了一会,确认他们是真的走了,思邪这才冷嗤一声,“他还真是不管你的死活,只怕你皇位还未坐稳,就成了下一个‘失道’的皇帝。”
子奚却是笑着摇头,清脆的拍掌,知愠闻声移来视线,“你又想到什么?”
见其他人都望向他,子奚笑着拱手,“我们此前不是苦于没有证据证实伽耶神是邪教,此时正是大好的机会,可以趁机将伽耶神一网打尽。”
有君困扰的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子奚道,“只要我们在这些人死后放出消息,证明此事是阁主有意为之,举国震怒之下,朝廷再出手,必然可以剿灭伽耶神。”
学尔眸光闪了闪,望向子奚,“你刚才说,等他们死后?”
却说建木与阁主同行,同样犹疑的问道:“为什么要活祭?”
阁主一脸的平静,“此法可助我飞升成仙,建木,你不同意?”
建木埋下头去,拳头捏得死紧。他想起当初的和光虽是喜欢玩闹,但因佛子的身份,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而眼前的这个人,却陌生到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阁主望向建木,而远在皇宫中的子奚在此时回望学尔,两人的口中吐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只要能换来更大的利益,便不枉他们的牺牲。”
“才不是!”学尔立时反驳,胸膛剧烈的起伏,“谁人不是父母的孩子,凭什么,凭什么要为了这样的事去死?”
阁主仿若隔空回应似的,唇角翘起了一笑,“我是佛子,世人以我为尊,我让他们生便生,我让他们死便死。”建木闻言抿紧了唇。
学尔愤慨道:“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决定他人的生死!又有谁人真就愿意白白去死的!”
子奚陡然一震,哪里不知道犯了她的忌讳,随即拱手向她道歉,“姐姐原谅我吧,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此事的确是阁主太过心急,我们可以借此发难。”
“不过嘛,”他弯起眉眼,“此事,还要江伯父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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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放出风声,说自己嗜好游玩,独爱逛画舫,引来不少世家贵族、豪绅名士的目光,他们惯会钻研人心,新帝此举是想拉拢谁呢?论投其所好,他们可是一把好手,有君才抛了个苗头,他们已经不淡定的开始大肆操办。
毕竟新帝如今看就是一根金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于是一时间,名流间皆流行画舫聚会。
不久后,新帝果真去了画舫私访,只不过闲聊了一句话,年轻人本该与年轻人一道,这么多老匹夫跟着玩做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哪还有些不明白的,画舫上顿时只剩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这一天注定非同一般,当暮色四合,新帝借机离开,船上的青年人仍未有所觉的吟诗作对,船舱忽然就进了水……
半晌后,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出现在岸边,大声疾呼,“不好啦!不好啦!沉船啦!”
岸边的人尤不相信,“这么大一艘船,怎是说沉就沉的?”
“这船有古怪!之前船舱漏水,船上的人四处奔走疾呼,附近本有护卫,竟是一个都没有下水救援,若不是我水性好,只怕我也要被折在那里!”
“怎会如此!”有几个下人本是在岸边歇脚兼等着少爷小姐,听到船工这话,早便吓得一身冷汗,“你可不能乱说话!”
“我骗你作甚,同我一起去瞧瞧便知道真假!”
当下便有好几人站了出来,撑了条小舟去瞧那画舫,画舫本是停在湖心,此时湖心一片漆黑,几人均知不妙,有一人忽得站起,遥指一处,“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连忙探眼,便见有一处泛起涟漪,中间却是一处尖角,再一细瞧,竟是船顶,登时便深信不疑。“沉了,真沉了!”
这一夜注定是不少世家贵族的不眠之夜,他们当场召集了无数水性极佳的好汉下去捞人,只是这湖深不见底,哪里能捞出什么。
这些人悲痛欲绝,却也不能迁怒新帝,毕竟画舫是他们出的,就连活动也是他们组织的,他们只能强忍着回家暗自神伤,但到第二日,情况便急转直下。
原是突然有一个传言,这并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这是一场人体活祭,因为新帝就是伽耶神的资深信徒。
此话一出,世家名流先行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要说:好卡,太难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