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下,半明半暗的廊下就剩康熙帝与她两人,云卿只觉呼吸都很压抑。
她要感谢他挥退众人的仁慈么?
明明是他设计她一步步来羊入虎口,可到头来却要她这只羊主动卖弄,说她多么肥美多么好吃么?
云卿咬紧唇瓣,她办不到。
别说她前世随着夫君胤礽一同向康熙帝喊了几十年的皇阿玛,即便没有,以她从小到大接受的礼仪教养,也不允许她如此轻贱自己。
可若是一味忤逆,在慎刑司因她受过的姑姑又该怎么办?
康熙帝要想捏死一个管事姑姑,连御赐毒酒都显得奢侈。
逆着趁火打劫的萧瑟秋风,云卿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康熙帝目光,“那万岁爷打算怎么处置奴婢?”
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他。
不同于那次深夜按摩他闭着眼,此刻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凛然,如刀削的坚毅俊脸染着薄怒。比她印象里那个帝王威仪厚重的康熙爷要年轻太多,以至于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云卿明目张胆的直视,瞧得康熙帝一愣。
胆子倒是大了起来。
满宫里除去太皇太后、皇太后并苏麻姑姑几位亲厚长辈能如此,其余人直视天颜皆属于以下犯上。
可不知怎的,他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自然是按宫规处置。”
瞧着她姣好脸蛋透着一抹清冷略显哀重,康熙帝将唇瓣抿成一条线,又鬼使神差补偿半句:“要不然你一个寻常宫女,还值得朕亲自下旨处置?”
“寻常宫女”几个字,声量要重些。
偏偏有些人不想明白这种暗示:“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奴婢这就去找梁谙达领罚。”
“哼,你倒是激灵,知道梁九功那个老货向着你。”康熙帝反唇相讥:“但你别忘了,他是谁的奴才?”
这下,云卿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他说身为万岁爷没必要为她一个宫女费神,她自然是得去找乾清宫管事的太监梁九功,结果他又说梁九功怎么处置她也得听他的吩咐。
合着到头来,还是他决定要怎么处置她……
无非就是,他不想按照处置宫女的规矩处置她。
云卿不傻,这话听得明白却不能接茬,索性低眉顺眼继续跪着。
康熙帝瞧着她一副任君自便的态度,心口一阵气闷,再一瞧她被冷风吹乱的单薄衣衫,皱紧的眉心又无意识放平了些,又莫名地不想让她就这么蒙混过关:“卫云卿,朕在问你话呢。”
云卿抿了抿唇,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回万岁爷的话,梁谙达是您的奴才。”
康熙帝一时不查,被噎了下。
她这回答,还真是滴水不露,毫无破绽。
一件事的拉扯陷入僵局,但他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问候她,“你且再说说,那晚佛堂为何隐瞒身份,说自己是塔塔拉.齐康之女?”
云卿才放松的神经,又蓦地绷紧!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欺君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此她自己活不成,卫姑姑到头来也是难逃一死。
“奴婢……”
云卿百般想着脱身的法子,只感觉自己的咽喉已被架在刀刃上,她吞了口唾沫:“奴婢当时初见天颜,心生敬畏,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就说错了话。”
“脑子没转过来,还知道学猫叫,还知道纠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
康熙帝一针见血,道破她的搪塞之语。
云卿一个头两个大,头疼这男人如此难招架,头埋得更低了。
她默了默:“学猫叫那会,奴婢尚且不知外面的人是万岁爷。纠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是她平日会将此话挂在嘴边,印象过于深刻。”
康熙帝无声稍稍低头。少女一边苦巴巴皱着眉、一边又将眼睛转得滴溜圆的神色,被他瞧得清楚,莫名被取悦到。
“这么说来,合着是朕冤枉你了?”
“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错。”谁又敢叫他认错呢?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康熙帝语气依旧高傲:“你先前在乾清宫待了一个月,与朕道出实情的机会还是有的,可见还是有意隐瞒。”他忽然话锋一转:“故而,此次你要双罪并罚。”
云卿:“……”
好嘛,合着说了这么半天,又绕回来了。
不过听他的意思,是只罚她一人,不会牵连卫姑姑等人,云卿还是喜闻乐见的,“奴婢任凭万岁爷责……”
“皇阿玛开恩,您饶了云卿这一次吧。”
忽然这时,仅有半人高的小奶团子疾步走过来,朝康熙帝恭敬拱手行礼,“她也是为着回来伺候儿臣才犯了错,您念在她一份忠心,就饶了她吧。”
因着胤礽忽然跑出来,梁九功等人担心地都往前跟了几步,将这话听进去,暗道不妙。
心说太子殿下您还不如不求情呢,那句“她也是为着回来伺候儿臣”可不是往万岁爷心窝子上扎么?
果然,康熙帝脸色更黑了,偏有些事又跟五岁儿子说不上,只得怒喝瑞景轩的人:“朕养着你们一帮狗奴才做什么吃的,大半夜的,竟让太子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
吓得众人当即跪到一片。
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就慌忙小跑上前,一边念叨着“奴婢该死”,一边将手里厚实披风裹在胤礽身上。
云卿感动胤礽顾不得穿外衣就冒风出来为她求情,见他穿暖和了,才有心思打量起旁边的女人。
凌嬷嬷今年三十出头,能被当选为奶嬷嬷自是体态丰腴。一张圆圆的脸显得人亲近随和,很容易被人信赖,尤其是被她从小看顾到大的胤礽。
思及此,突然觉得回乾清宫也不是百害无一利,至少能防着些凌嬷嬷。
云卿打量凌嬷嬷的这会,康熙帝心里也有了成算,“既然太子发了话,朕姑且绕你一次。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若想回乾清宫侍奉太子,就先在承乾宫内提铃三日,以观后效。”
时下房屋楼宇多是木质,尤其是紫禁城这么大的宅院,很容易走水失火。为此特意设置提铃一职,从日落至拂晓定时摇铃,以示太平无事。
但因着是在夜间,自古都是男子太监担任此差事。
女子提铃,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一旁的梁九功,眼观鼻鼻观心,万岁爷怕又是在跟卫丫头耍孩子气了。
这卫丫头也是个倔脾气的,非要说回乾清宫是伺候太子的,这太子是高兴了,万岁爷心里定是不舒坦的。
好嘛,父子俩争一个,结果当老子的没争过儿子……
梁九功心疼云卿这几个月的遭遇,但也知想劝她改口是不可能的,只得厚着老脸提议:“万岁爷,如今秋日天凉,云卿姑娘一个女子大半夜提铃难免冻着。若不然就罚她值前半夜,三日改作六日,您瞧着呢?”
好不容易将人给逼回来,若冻出个好歹来,他就不信万岁爷会不在乎。
闻言,胤礽也跟着重重点头,水汪汪大眼满是期待地瞧着自家皇阿玛,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模样可爱又气人。
康熙帝气极反笑,瞪了眼云卿,“你倒是个能耐的。”
将他身边人一个个都哄住了,唯独……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不能辜负胤礽、梁九功帮她求情,云卿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等康熙帝亲口应下,就偷换概念地忙出声谢恩。
“哼。”康熙帝冷哼一声,没拆穿她那点小心思,站起身准备离开,“起来吧。”
总归她人回了乾清宫,以后收拾的法子多的是。
万岁爷开了金口,众人皆大欢喜。
云卿谢恩后,缓缓站起来。
可是她跪了太久,整个小腿都是又冷又麻木的没了知觉,一个没注意,人不由往前栽了过去——
啊!
云卿惊得睁大双眼,几乎出于本能想抓住身旁的东西,然而只有一位康熙帝……
她心尖一颤,蓦地调转方向,闭紧双眼认命地准备摔下去。
这时,腰间意外出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带入一片温热的怀中。
炙热坚实的胸膛,紧贴住她冻得近乎麻木的身子。
熟悉的矜贵龙涎香袭来,云卿呆住了。
完全未料到一惯冷漠无情的康熙帝,会高抬贵手扶她一把。
云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头皮恨不得要炸开。
只因情况紧急,那只手揽过来时,未完全放在她腰上,而是腋下的一片柔软处……
康熙帝也是微怔。
手下泛着温凉的一团柔软,叫他始料未及。
他下意识去瞧怀里小人的反应,只见她整个人都缩作一团,似乎真吓坏了。赛雪香腮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不似平日里总直挺着背脊露出一抹清冷疏离,少有的露出几分女儿家的脆弱。
想一想,她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就在这宫里走了好几遭鬼门关,也是难为人了。
康熙帝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赏脸安抚一句,谁知怀里的娇软馨香蓦地抽离,“奴奴奴婢该死。”
怀里骤然一空,康熙帝不悦地瞥过去,却瞧见小人正慌了神地搅着青葱手指,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模样好笑得很。
他勾了勾唇,语气则是淡淡的:“以后将功折罪吧。”说罢,大步越过她离开。
早就带着人退到一边的梁九功,瞧着康熙帝这么一会功夫就走开了,一时没忍住捂住老脸——
哎呦喂,就差一步!
……
云卿当晚被李德全亲自送回了浣衣局,替换回一直惦记着她的玉珠,一夜相安无事。
但这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东西六宫,众嫔妃只觉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云卿暂时没心思理会那些,因为卫姑姑还没放出来,而虎视眈眈的刘嬷嬷竟是被人一早发现了尸体。
刘嬷嬷尸体身旁留着血书,坚持她没有诬陷卫姑姑,却被卫云卿、小福子等人合力针对,只能以死明志。
玉珠惊吓之余,气得不打一出来:“她这分明是栽赃!云卿怎么办呐,这下佟贵妃更有理由发落你了。”
“不会,如今我已恢复御前侍奉的身份,佟贵妃没权利直接处置我。”
云卿神色淡淡,只庆幸刘嬷嬷死了、那两个宫女已被小禄子悄悄解决了,灵泉一事暂且安全了。
但也狐疑:佟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说刘嬷嬷以死明志能膈应人,但留着活口岂不是更能给她添堵?
云卿想了一整日也没想明白。
而这一整日也正如她所料,相安无事。
一晃太阳落山,云卿提铃的差事正式开始了。
……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秋雨绵绵来。
云卿当值没多久,天幕就飘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夹杂着冷凉的寒气,一个劲往她衣领子里钻。
她一手提铃当,另一只手下意识抱紧身子。但护得住上半身,却护不住下半身,秋风叫嚣着一次又一次掀起她衣摆,呼呼倒灌。
云卿打了个冷颤,强打着哆嗦,敲了下铃铛,高喊一声:“天下太平——”
如此往复,秋雨很快便打湿她的衣衫和鬓角。
“云卿姑娘,撑把伞吧。”
一挨到天黑,李德全就撑着伞跑过来,遮住云卿湿漉漉的头顶。
他前脚刚到,小禄子也撑着伞后脚赶到,笑说:“奴才竟是晚了李谙达一步。”
李德全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禄谙达说笑了,啥晚不晚的,能让云卿姑娘不淋到便好。”
“多谢两位谙达体恤,云卿心领了。”云卿冰冷双手紧握在一处,面上仍挂着浅笑:“但我当值本就是受罚,若是再打伞容易坏了规矩。”
当奴才的当值,自是没有打伞的道理。一旦接过伞,无疑是默认了自己身份的不同。
眼前忽然浮现昨夜那次的近距离触碰,让云卿有一瞬间的不安,两人间的关系不能再有过多的性质改变。
是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下这伞。
李德全和小禄子两人好言相劝半晌,仍是被云卿笑着婉拒,无奈对视一眼,只能相继回去回话。
胤礽那边倒还好,只是担心地来回询问时辰,只盼着云卿能早点下值。
但朝晖堂那边,却是死寂沉沉一片。
李德全去送伞,虽是梁九功的意思,但也是经过康熙帝默认。
如今云卿拒绝李德全的伞,相当于又变相拒绝康熙帝,反响可想而知。
恰在这时,敬事房的人端着绿头牌,跪膝而入,战战兢兢地谄媚笑:“万岁爷,该翻盘子了。”
康熙帝放下朱批御笔,肃着张脸转过头,目光落在一行行绿头牌上,思忖良久,最后将第二行第一张翻扣过去。
敬事房的太监见完成了差事,立即喜笑颜开退了出去,并按例跟梁九功汇报一声:“谙达,万岁爷今夜召了承乾宫乌雅小主侍寝。”
梁九功却是眼皮一跳!
卫丫头提铃,乌雅氏来侍寝,这俩人等会岂不是要冤家路窄?
好一招借力打力,万岁爷竟是将朝堂驾驭之术都用到卫丫头身上了,就不知卫丫头会不会上钩了。
作者有话要说:云卿:坚决不上钩。
骄傲康康: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