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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秋漾心情一直不好,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晚间更是做了噩梦吓出一身冷汗,毕竟对她而言,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见过死人,肖氏那张变形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只垂下来不停摇晃地干瘪可怖的手,始终在她脑海中回荡。
是真被吓着了。
千娇百宠中长大的大小姐,父慈母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向来知道人世间有诸多苦难,然而直面苦难却是头一遭,这让她因自己的幸福而心虚、愧疚,于是夜不能寐,惊醒时大脑甚至一片空白。
昭武帝浅眠,秋漾呼吸稍有不顺他便已警醒,将她抱入怀中安抚,伸手一探,不由得有些后悔,今日带她出宫原本是想要讨她欢心,怕她在宫中憋闷,没成想反倒叫她难过了。
“圣人,我梦到肖氏了。”秋漾失神,“她问我……她叫什么名字。”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过肖氏的名,人人都称她肖氏,路边的大叔叫她“王秀才的媳妇”,老妇人叫她“儿媳妇”,王秀才叫她“娘子”,而其他人都称她为肖氏。
秋漾原以为梦见肖氏,对方会质问她为何自己会有那样悲惨的命运,为何上天不曾垂怜,那样的话秋漾可以回答她,可肖氏问名,秋漾回答不上来。
其实又岂止是肖氏呢?女子不上族谱,便是上了,也仅有一个姓氏,即便秋漾是皇后,她的名字在皇室族谱上,也不过一个秋氏。
每个女人都被剥夺了名字,无论是否自愿,都是被迫。
昭武帝轻轻环着她,“日后每个女子都会有名字,我们不正是为此努力的吗?”
秋漾搂住他的脖子,看到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后她没有哭,反倒因为这场噩梦落泪,昭武帝感觉到她的眼泪,无比怜惜,“秋漾是很坚强的不是吗?离开疼爱自己的父母、先进自由的世界,来到大齐,一个人都能撑过十?年,让自己活得很好很好不是吗?你落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善良,正是因为你有着这样的品质,我才会被你影响。”
他?用手指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如果没有你,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真?感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所以哭完之后不要?再有所停留,去做你的想做的事情,力所能及的,不会让你在老去之后后悔没有去做的。”
他?早就发现了,秋漾是个完全没有目标的人,爸爸妈妈疼她,家里有钱,自身条件又优越,但没有什么事是非她不可,于是她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玩乐上,虽然确实是很开心,但对于责任心极强的昭武帝来说,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秋漾过分散漫,而他?过分严谨。
“我想做的事?”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我想做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昭武帝摇摇头,“得秋漾自己想。”
夜深人静,他?也没叫人进来伺候,摸了摸秋漾的脸,下床去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来,给她把脸擦干净,然后搂着她躺下:“睡吧,也许明儿个你就想明白了。”
秋漾吸了吸鼻子:“不想睡,睡不着,我怕做梦。”
她主动凑过来亲他?,昭武帝深深地看她一眼:“现在不怕怀上了?”
秋漾撇嘴:“瞧圣人说的,你十?七岁就破身,少精弱精什么的问题可大了去了,大齐可没有男科医院,行不行啊。”
昭武帝并没生气,没本钱的男人才生气呢,他?原本心疼她受到惊吓,没想到她自己作死,便冲秋漾微微一笑:“行不行,你亲自试试即可。”
真?是给她能坏了,一天天的上房揭瓦。
秋漾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她就调整好了心态,当然,圣人也功不可没,她抓着被子仰躺看头顶,身体极度疲乏却也极度放松,在现代活了二十?七年,秋漾从来没有为生活烦恼过,她衣食无忧,父母开明,每天只要玩就可以了,名下还?有个慈善基金会,每年拨出去的款项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去工作赚钱,也比不上爸爸,去继续深造学习,也比不上妈妈,因为完全没有目标,所以听爸爸的话选择了金融专业,以后好继承家业,但因为出了一次事,爸爸再也不逼她了,秋漾更是彻底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每天就是躺着吹空调看电影吃零食也很舒服啊!
如果她没有来到大齐,如果昨天没有看见那场悲剧,如果她没有因为那些不幸的人而产生愤怒,如果她甘于平淡。
幸福的人无需因自身的幸福而心虚惭愧,但如果看见不幸却冷眼旁观,那么便配不上这份幸福。
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握拳的皇后娘娘吓了宫女们一大跳,白菊连忙上前:“娘娘醒了?可要起身?”
秋漾问她:“圣人呢?”
“早朝后圣人回了一趟,见娘娘还?未醒便去了御书房,临去前留下口谕,叫奴婢们守着。”白菊细心地拿来秋漾今日的衣服。“对了娘娘,泉阳宫那边递了口信,说是太后要见您。”
“太后?”
秋漾示意白菊不必帮忙,自己拿过衣服穿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见我?难不成又是为了章家小娘子?”
“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
秋漾原本想去御书房找圣人,没想到太后中途插了一手,她想想道:“那叫人准备一下,去泉阳宫。”
“是。”
到泉阳宫后,秋漾刚进去就收到了太后身边嬷嬷使的眼色,她曾对这位李嬷嬷有恩惠,李嬷嬷没少在太后跟前说秋漾好话,奈何太后这个人,比墙头草还?墙头草,风朝哪边吹她朝哪边倒,几天前登基大典的宫宴上秋漾为她解围,她心里还?记了秋漾的好,结果秋漾连着好些天没来给她请安,她又觉得秋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瞧着秋漾这一身打扮,桃粉色的宫装,再加上确实年纪轻,瞧着如云英未嫁的少女一般,恰恰是太后失去的青春年少,她最美好的年纪里也无人欣赏,先帝一心扑在贵妃身上,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好颜色,便忍不住道:“皇后都是皇后了,少不得要?端庄沉稳,为圣人分忧,这颜色瞧着轻浮。”
秋漾:……
她面不改色:“圣人说臣妾穿什么都好看。”
太后:?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又看到秋漾盯着自己瞧,那眼神还?挺一言难尽。
要?算岁数,太后比奚寒年轻,可要说外表,奚寒可比太后显小多了,大抵是因为宠爱比不上贵妃,因此太后总是喜欢在其他地方彰显自己的身份,大夏天都硬是要着皇后朝服,每每秋漾都觉得她快要?中暑晕过去了,没怎么为难到别人,反倒是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有意思吗?
贵妃先帝已经不在了,太后没了要?斗要?争的目标,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昭武帝身上,这姗姗来迟的“母爱”可算不上福气,因为太后的“爱”,只存在于给儿子选妃纳妾,至于其他的,她管不着,也没想过去管。
向来端庄的秋皇后说这样的话,连李嬷嬷都很惊讶,偏偏秋漾不懂得见好就收,她看着太后道:“母后这一身太显老气了,妾身只在家中祖母身上看到过。”
没等太后生气,秋漾便笑眯眯地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妾身在穿着打扮上颇有研究,不如母后赏个脸,让妾身给参谋参谋?”
太后这辈子没啥朋友,想也是,就她这性格,得亏生了个厉害的儿子,不然早教人连皮带肉吞个干净,被秋漾一拽,她还想反抗,奈何常年养尊处优不爱动,力气小得不行,硬是被看似柔弱实则已经练出马甲线的秋漾给拖走了。
看着太后朝自己伸出的手,李嬷嬷犹豫半晌,表示自己啥也没看到。
皇后娘娘可真是敢啊……嘴上说得是给太后重新打扮,其实李嬷嬷感觉报复意味挺强的,要?知道太后的发髻每天就要?梳上一个时辰,满头珠翠更是厚重华丽,皇后娘娘那手劲儿……
太后疼得嗷一嗓子,秋漾立刻道歉:“母后别见怪,妾身就是手上没轻重,圣人没少责备妾身。”
人家先道歉了,太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由秋漾把她的发髻拆得七零八落,对着铜镜一照,跟个疯婆子一般。
秋漾说自己会打扮还真?不是吹,她天生爱美,哪怕过去身为太子妃要?温婉端庄,也时常在发髻妆容上想出点出彩又不出格的小花样,若非如此,当初又怎么会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赢得洛京第一美人的称号?
天生丽质是真的,但后天细心呵护也很重要?。
眼见秋漾拿起色彩娇嫩的胭脂,太后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哀家不用这个,哀家不用!”
秋漾强势摁住她,事到如今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太后,毕竟在这里除了太后她最大,太后顿觉无望,心想皇后疯了,待会儿她一定要?人去找圣人,跟圣人好好说说,这有病不治可不行,虽然秋氏有诸多令她不满,但终究是她选中的儿媳妇。
太后就是这么个矛盾的人,秋漾椒房独宠,她觉得不舒服,要?给昭武帝选妃,可昭武帝要?是真不在意秋漾了,她又会从失宠的秋漾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秋漾认为,都是闲的。
她在现代世界虽然也闲,可是好玩的实在是太多了,而太后待在深宫,每日走得最远,不过泉阳宫外?殿,见的人永远是那么几个,读书她嫌眼睛疼,画画她又没天赋,让人给自己念还烦得慌,根本没有自己的爱好,自然只想着找茬。
再加上最让她爱与恨的两个人都死了,更是完全没了目标,在现代退休的大爷大妈还?能去跳跳广场舞参加老年社团再来一段可歌可泣的夕阳红之恋,但在大齐能行吗?哪怕太后十几年不得先帝宠爱,她也不能和离,更别提是找第二春了。
秋漾一直不喜欢太后,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而在昨天见过肖氏后,她对太后的容忍度又上来一层,“母后你看,这颜色不是很适合吗?你可一点都不老,以后别再穿这深紫色了,平白浪费了这美貌。”
谁不爱听好听话?先帝无情,昭武太子又是个锯嘴葫芦,身边的宫人虽忠心听话,却是主仆,只有秋漾如此热情大胆,直接把?太后夸得脸都红了。
就秋漾那哄她爸妈的本事,连心机深沉一门心思朝上爬的秋爹都没能躲过,更何况是人生中鲜少受到赞美的太后?
她摸着自己的脸,有点雀跃又有点害羞:“真?、真?的吗?哀家不老吗?”
“当然不老。”秋漾一脸真诚,“咱俩站在一起,说是姐妹也有人信,是不是啊?”
被cue到的宫人哪个敢说不是?
太后止不住笑成一朵花,“你这丫头,惯会哄哀家开心。”
“这可不是哄,妾身说的每句话都发自肺腑,对了,母后最近可还有睡不着的情况?”
李嬷嬷答道:“回皇后娘娘,太后这阵子睡眠已是好多了。”
秋漾点点头,面露关切:“母后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否则圣人也是要担忧的,明儿个妾身再过来,给母后带别的花样。”
太后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直到秋漾走了,还?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有点忐忑地问道:“哀家这样,看起来真的不老吗?”
“皇后娘娘生了双巧手,太后瞧着可一点都不老,年轻着呢,这副打扮可比平日里好多了。”
太后站起身来走一走,发觉这身嫩绿色的宫装并不会不适合她的年纪,而头上少了堆砌的珠钗翡翠,不仅轻盈许多,连整体面貌都显得年轻了,面上的妆容浅淡却又清新,对镜自照时,竟恍惚中令她想起豆蔻时的自己。
李嬷嬷跟了她数十年,知道自家主子心肠不坏,只是糊涂,见她对着镜子痴痴出神,不免有些心疼:“皇后娘娘说得对,太后还年轻着呢,咱们还?有好些年可活哩。”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秋漾:“哀家当年,也跟皇后一般美貌呢。”
否则也不会被先帝看中,只可惜那情爱比天上的云朵都惨淡,清风一吹便消散无踪了。
不过……
“哀家叫皇后来是干什么的来着?”
李嬷嬷也愣住,是哦,原本太后是着急自己的寿诞将至,宫中却没有丝毫动静,于是叫皇后来想问一问,结果这皇后娘娘一来,先是一通彩虹屁,然后一顿骚操作,愣是勾起了太后的少女心,最后拍拍屁股走人。
秋漾刚出泉阳宫,迎面碰上了昭武帝的仪架,她忍不住笑起来,昭武帝下了御辇,仔细端详她的小脸:“太后又给你气受了?”
“我要?说是,你怎么办?”
昭武帝淡淡道:“我就给她气受。”
秋漾继续追问:“怎么给?”
他?悄悄捏了她的小手一把?:“她寻你,无非是为了寿诞想要大排场,若是令你受了委屈,今年这寿诞她便别想过了。”
余忠海此时恨不得自己耳朵能跟眼睛一样闭起来,这样便不必听圣人说这般惊世骇俗的话。
秋漾用肩膀撞了昭武帝一下:“夺笋啊,太后最怕的就是没面子,你要?是真这么做,再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不过,她转而便严肃问道:“圣人,你有没有想过,太后还能活多少年?”
边说还?边扒拉手指头:“四舍五入今年太后四十?岁,虽说古代平均寿命低,四十?岁便已算垂垂老矣,但女性一般比男性更加长寿,再说个十?几二十?年不算过分吧?就当是二十?年好了,圣人就要让她一辈子待在皇宫,哪里都不去吗?那我觉得她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都会这么讨人厌。”
昭武帝若有所思。
秋漾也没再多说,她挽住他?的胳膊:“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嗯。”他?先不去想别的,专心打量她,“刚才便瞧见了,粉色适合你,娇艳鲜嫩。”
来自秋国华先生的言传身教,对妻子与女儿要及时赞美,并且要?认真观察她们的变化。“今日还换了口脂颜色?”
胭脂粉,像颗水灵灵的蜜桃。
两人回到隆平宫,先是一起用了午膳,随后休憩片刻,原本要同去御书房,但昭武帝却把秋漾摁住了,让她过一个时辰再去,秋漾歪着脑袋:“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当然没有。”他?温声回应,“只是一个时辰后再去更合适。”
虽然不知道圣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秋漾还是答应了,这一个时辰她也没闲着,昭武帝已经派人去重新丈量大齐国土,他?在现代世界看过世界地图以及手机地图软件,再加上大齐幅员辽阔,绝大部分土地却都不在百姓手中,其中非法?占据土地者数不胜数,待到重新丈量完成,这些违法?土地将会被尽数收回,再还?之于民。
秋漾列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等她回到现代世界后需要?做的事,未免被人瞧出什么来,她用单词跟阿拉伯数字代替,约莫到了时间,想起昭武帝所说,便动身前往御书房。
往日她来不需要?通报,今日却要了,秋漾觉得奇怪,前来引路的不是旁人,正是余忠海,她疑惑地朝他?看去一眼,余忠海低眉顺眼,“娘娘请,圣人正在里头发脾气呢。”
秋漾一听顿时来精神了,她还没瞧见过圣人发大火,于是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刚进门就瞧见几位大臣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昭武帝则狠狠将一张折子丢在地上,龙颜大怒:“来来回回派了三趟人,竟都折在了涧州!那涧州是什么龙潭虎穴,连朝廷钦派的官员都回不来?一个病死、一个遇了贼寇,这回倒好,竟是直接自尽!你们还跟朕解释什么?这渎职之罪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他?发火的样子着实吓人,整个御书房鸦雀无声,秋漾细看了眼,她虽看过群臣卷宗,却还无法?将人脸跟名字对接,见昭武帝大怒,一时间觉得有些奇怪。
他?是极为隐忍克制之人,向来不会将情绪外露,怎么会发这样的火?
瞧着……还挺浮夸的。
昭武帝正勃然大怒时,与秋漾四目相对,余忠海忙道:“圣人,皇后娘娘来了。”
这一声下来,秋漾看到地上跪着的大臣们动了下,她心下一动,这是要让她扮演紧急灭火器?
于是收敛姿态,语气柔和:“圣人怎地发这样大的脾气?”
说着还?弯腰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发觉是涧州那边呈上来的,不久前涧州发现了两座金矿,按理说开采后该朝国库运送,偏偏户部派去的三位官员,无论品级大小,都没能活着回来。
正如昭武帝所说,一个在涧州染了恶疾暴毙,一个则是在回程遇到了匪寇,最后一个更夸张,竟是上吊自尽了!临死前还?留了一份语焉不详的认罪书。
而那两座金矿开采后的金子,尽数不翼而飞!
先帝好享乐,国库本就空虚,这两座金矿里的金子又长了翅膀,昭武帝不怒才怪。
跪在地上的是户部尚书及两位侍郎,昭武帝还?是太子时便对他忠心耿耿,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然而这一回确实是他们办事不利,圣人会降罪也是情有可原。
秋漾把折子拿在手中温言相劝:“几位大人一心为国,依妾身看,此中定有隐情,那涧州离洛京有千里之遥,户部再是神通广大,也难保不出意外,若是妾身记得不错,涧州刺史,好像是姓谭?”
户部尚书连忙道:“娘娘说得不错,涧州刺史名为谭文?熙,乃是窦阁老的女婿,在涧州一任十年,此番户部派去的官员畏罪自杀所写的认罪书,正是由涧州刺史送来的洛京。”
“便是如此,圣人怪罪于户部的几位大人,岂非迁怒?”秋漾将折子放还昭武帝手中,“圣人仁德,不可被怒气蒙蔽,还?是请几位大人先起来吧。”
昭武帝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几人觉得脑袋不保时,才听见圣人冷声:“今日若非皇后为你们求情,朕定不轻饶!”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才发觉背后冷汗一片,竟是连官袍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