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世摩罗的事情解决后,泷玉本来想回一趟金雷村却在半途收到了慕容宁寄来的信。
信上说慕容烟雨寿数将尽,如今卧在床榻、无法起身,已是十分虚弱,所以请泷玉来一趟天剑慕容府,也许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措辞平稳有礼,却不难想象慕容宁写下这封信时的巨大哀戚。泷玉顿时脑中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慕容府。
慕容胜雪远远站在慕容烟雨的卧室前面,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宁见她来到,客气地将她带到慕容烟雨的房内。他看起来憔悴许多,却仍是维持着风度:“在临终之际能有玉姐姐守在他身旁,大哥也许就再无遗憾了吧。”
泷玉无言,不知为何,眼见挚友即将离去,她应该十分悲伤才对。但真的当她推开这扇门、坐到慕容烟雨床边的时候,她的内心竟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这样形容也不对,应该说,即便看起来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其下却被完全掏空,正缓缓下坠着。
慕容烟雨闭着眼睛,他在睡觉的时候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平和,像是全身的戾气都被洗净了一样。他感受到泷玉的存在,把眼睛睁开,与泷玉想象中不一样,那双眼睛亮的惊人。
“你刚刚是做梦了吗?”她这样问。
慕容烟雨想开口,结果先咳嗽了两声,用缓而轻的声音说道:“是做梦了,明明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却感觉在梦里把一辈子都重新过了一遍。”
泷玉没有问他是否有过什么遗憾或者悔恨,她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我只是突然觉得……”她哽咽着说,“突然觉得,活着……好辛苦。”
慕容烟雨伸出手,轻轻搭住她的衣角。他双眼放空,盯着天花板,随即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也比太多人活得有意义。但到这一刻,我才觉得如释重负。泷玉,你也是人,你怎么能活这么久,我不在了之后,还有人能照看你;再过百年,可还有人记得你的名姓?”
泷玉摇摇头,没能说出话;她其实也明白慕容烟雨的意思——一个人怎么能独自在这世上活那么久,怎么能一次次面对生离死别?她现在还有锦烟霞,但锦烟霞终有一日也会离开。
即便是俏如来,也许在下一个十年、二十年后,他也会化为墨狂之下的血痕。
“我……什么都留不住,”她喃喃,“所以我才……拼尽全力……去抓住当下我能抓住的东西……即便有一天我知道那些也会离我而去,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我现在就已经没办法活下去了。”
她低声抽泣起来,慕容烟雨半晌才叹了口气,勉强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了,”他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六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为了行侠仗义只身独闯玄枪十三邬的冰心七重绣,我至今还记得。虽然你跟我打了一架,但是那个时候你的脸上还有光彩……时间虽然不曾改变你的外貌,却改变了你的心境。阿玉,你太辛苦,但我不愿在死之前都还只能记得你哭。”
泷玉闻言抬袖擦干了自己的泪水,她看着慕容烟雨,像是看着即将熄灭的旧日灯火。终于,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来,尽管她很努力想要笑出来,但那笑容显得太勉强了,明明嘴角的的确确是上扬的,眉眼却哀伤万分。
“哈,”慕容烟雨重新躺回去,“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他伸出手,泷玉便将其紧紧握住。
她能感觉到慕容烟雨在用力,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将她的骨头挤压得咯吱作响。他紧紧咬住牙关,似乎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感受到那份痛苦,但泷玉还是没有松手。她也紧紧握住对方,直到那只手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绵绵垂下来。
她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往后瘫软在椅子上。
她的旧梦、那匆匆百年的时光中、年少时期的跳脱和有人遮风挡雨的无忧无虑、甚至懵懂不知心动的情窦初开……那些所有的、构筑了她前半生的时光,终于再次剥落了一大块,在她的痛苦中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她仰着头,再次伸出颤巍巍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慕容烟雨离世,慕容府上下一片哀戚,慕容宁却还得强打精神料理后事。
而之前发誓不和慕容烟雨和解的慕容胜雪也终于接受了自己作为少家主的责任。
“老头死了,我想通了,我该回来,回来负担慕容府。从前是他,现在和未来是我,这是我逃不开的宿命,”慕容胜雪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人死为大,但我仍是无法……原谅他。”
“……”
“你若想说我不孝,那就尽管说好了。”
泷玉摇摇头:“你不必自责,也不必迷茫愧疚……胜雪,慕容烟雨是人,你也同样是。”
这句话让慕容胜雪浑身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泷玉,表情仓惶。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说,以至于在泷玉离开之后,他才颤抖着一拳打在墙壁上,咬着牙、久久不能言语,只是不停落泪。
忙至晚上,慕容宁才找到她,交给她一本书。
“这是当年大哥亲笔所写的书,我想玉姐姐也知晓,”泷玉接过那本书后,慕容宁便继续道,“其实,市面上并无《云秀剑痕》的终册,很多人都认为作者到最后一本就放弃不写了,我也是同样,直到我在大哥的枕头下面看到了这册……这,就是《云秀剑痕》真正的结局。”
泷玉怔愣一瞬,去慕容府安静的后花园翻开了那本书。她静静阅读,直到看到最后一页:
「世人都说,你追了我一辈子,但只有我才知道,我终其一生都在追逐你的境界、你的影子。」
冷别雨这样看着云秀,他曾经因为她的痴狂而感到厌烦和不屑——一个绝世剑者,竟然为了感情自轻自贱,为了一个声称不爱她的男人而苦苦寻觅,还被江湖中人当做笑话,实在是可悲。他曾经想过,如果做出这些事的是他自己,他现在就自杀跳海喂鱼。
「但当你真的说已经不再喜欢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原来我这一生的奋斗,都只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同,变成真正配得上你的人。」
云秀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的眉眼依旧柔和,表情却冷得令人不安,因为非要说的话,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条落水的野狗,有点儿悲悯,这种悲悯对于心高气傲的天下第一剑冷别雨来说,无疑就是一种轻蔑了。
「你不必再和我说这么多,因为你早就退出了我的人生了。我或许曾经爱过你,但那又如何呢?你转身走了,我也离开了,你也不必愧疚,也无需执着,我们都有自己的路。」
「但如果不跟你同行,我的路将会很快终结。」
「这世上没有谁能跟我同行。」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曾经的你放过你自己。」
云秀笑了,她按住了自己被风吹起来的头发,一字一句说——
「但你却没能放过你自己……时候不早了,冷别雨,但愿我们今后还有再见之时。」
“这本书一直在刻画冷别雨的强大和云秀的痴情,甚至不乏冷别雨的各种桃花运,这才在当年卖得红火。我今天和宁看完之后就说,如果他真的把终本交出去,那读者们怕不是要连夜把所有书都烧掉。”
泷玉抬头,看见莫离骚坐到她面前,问道:“现在慕容府之人忙的团团转,你不去可以吗?”
“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宁会来找我。”
她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随即把这本书放在桌上:“确实,结局出乎意料,甚至可以说是反转。”
“不过,在宁解释了书中原型之后,我就明白为什么他会写这样的结局了。我想,此刻的你也一样明白。这本书,是他对你最后的……祝福。”
即便是曾经深陷感情泥淖的云秀女侠,也能在最后勘破情瘴、重新走回自己的路,走到冷别雨或者世人都看不到的境界去。如果云秀就是她,那正如莫离骚所说,这是慕容烟雨对她的祝福和期望——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不堪,他都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起来。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虽然这样说稍微有点不近人情,但寿数天定,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也是常事。师父能寿尽而终,以慕容府曾经造下的杀孽来说,算是很好的结局。”
“哈,独特的安慰方式。”
“实话而已。”
此后莫离骚与她聊了一会儿天,两人从慕容烟雨说到慕容府再说到道域。莫离骚言,最近有仙舞剑宗的人潜入慕容府,意图窃取持之不败,看来是道域发生动荡了。
泷玉听完有些诧异:“三不名锋之一的持之不败竟然在你手里?”
莫离骚点点头,随即给她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他曾拜师仙舞剑宗的老宗主玦羽浩渺,那个时候还叫天之道,被剑宗当做参加天元轮魁的秘密武器藏了起来。后来他以8岁的年纪打败所有对手,替剑宗赢下12年的神君之位。
“可惜之后剑宗内乱,老宗主便让我携带持之不败离开道域,随后又在桃源渡口遇上师父。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就动手了,当时我还在想,小孩对老头,他应该占不了便宜……谁能想到居然有这么强的老头。”
“他应该也会说,怎么会有这种小孩。”
“哈,确实如此。之后我就被师父带回慕容府,做了二当家,此后不再回道域看过。不过我在道域有一位笔友,时常通信,他今日信中也隐隐暗示道域暗潮汹涌,再加上偷剑一事,证实了他的说法。”
“你想回道域看看?”
“毕竟那是我曾经的家乡,何况老宗主对我确实有恩。我在剑宗的时候听他和我父亲都说过,你曾经也是仙舞剑宗的贵客,也是因为这一点成为了我父亲的师父,此次我回道域,想来征询你的意见——你是否要同去?”
泷玉沉思片刻,当年的道域一行对她来说也是颇有意义,这么多年了也没回去再看过,玉织心和蔺苍的坟墓也未曾吊唁……何况如果道域真的暗潮汹涌,那俏如来也早晚会去,不如先跟着莫离骚前去查探,兴许还能帮上俏如来的忙。
思及此,她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出发?”
“算算时间,嗯,差不多三天后。”
“看来很急。”
“你介意吗?如果你介意,我们也不妨多休息几日。”
“没事,只是随口一说。速去速回也好。”
“哈,那这几日师祖就好好在慕容府休息吧,我想宁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