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中,史艳文端来一碗药,亲自喂给了俏如来。
自俏如来通过魍魉栈道回到中原以来,他们父子已经失散一年之久。甚至在最糟糕的时候,俏如来认为他已经凶多吉少。如今终于父子团聚,他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连跟爹亲说说闲话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开始询问九脉峰的情况。
史艳文叹了口气,硬是让他躺回床上:“就只有这一刻,作爹亲的儿子,别作天下人的俏如来。”
“爹亲……可是……”
“爹亲知晓你在担忧什么,但你如今有伤在身,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爹亲会帮你处理。爹亲不希望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抗在自己身上……人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持续不断的斗智斗勇,心累了,也慌了。牺牲看得多了,不是舍得。一刀一刀割下去,忍得、忍不得,最后都是苦。爹亲也会担心,也会惧怕,怕有朝一日你被压垮……”
“爹亲……多谢你……但,这些都是孩儿心甘情愿承担的责任。从师尊将墨狂传承给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就算做好准备,也要考虑到自身情况。答应爹亲,好好休息。”
“……好吧,”俏如来没有再挣扎了,只是任由史艳文把被子盖在他身上,“但是,我还是想听爹亲告诉我,在我受伤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元邪皇毁灭无极山后暂时没有动作,应该是躲起来积蓄力量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九脉峰……另外,爹亲和废苍生先生也讨论过诛魔之利和灭世之武未能尽全功的原因。”
“因为元邪皇肉身和灵魂的差异吗?”
“是。元邪皇本是魔,但他的肉身却是人族,这就导致止戈流和斩武道在他身上都无法发挥全部的力量。废苍生先生的意思是……需要完整这两种力量。”
俏如来沉默片刻,轻声道:“玄狐如今已是人了。”
“爹亲知晓你在顾虑什么,老实说,爹亲也不希望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而且,也还未到非要如此的时候。现在正值元邪皇的虚弱时期,策君已经做出安排,中苗各大高手都在带队搜寻他的下落。若能直接强力单杀,之后所有的危机都解除了。”
俏如来苦笑:“如果真有如此顺利就好了。”
“现在不用担心,等你好起来再说……另外,爹亲还想问一件事。”
“爹亲请说。”
“你和那位泷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
见俏如来沉默不语,史艳文道:“爹亲了解你的个性,无论是从长辈或是朋友的角度出发,你都太过关注她了。爹亲的精忠是一个稳重自持的人,但那日你醒来看到她……你的反应,不同寻常。”
见俏如来还是不开口,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被子:“爹亲没有逼问的意思,但你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上心。你若实在不愿说,爹亲也不勉强,先睡一觉吧。”
就在他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身后的俏如来突然唤了一声:“……爹亲。”
“嗯?”
“孩儿应该怎样做?”
“……精忠……”
“孩儿……孩儿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孩儿一直告诉自己,要自控,要舍弃,但……孩儿做不到……过了这么久……孩儿才明白,自己真的……做不到啊……”
他的声音中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听得史艳文心内一阵疼痛;他折返回来,轻轻用手搭在俏如来的脸上,感受到爱子的睫毛在颤抖,似乎有温热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掌心。
“哭吧,”他轻声说,“想哭就哭吧,没关系,爹亲陪着你。”
“……”俏如来没有回答,只是颤抖得更加厉害,泪水也顺着眼睛没入发中。
许久,他才哑着声音道:“爹亲……”
“嗯,爹亲在。”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的……痛苦。”
“……”
史艳文见状心如刀绞,千言万语,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
俏如来在痊愈后先是去见了废苍生,得知了幽灵魔刀是元邪皇魔力寄宿的“本体”。墨狂虽然是王骨破坏兵器,但因为和斩武道的力量互相抵消,反而无法伤及幽灵魔刀。
“不能再用你和玄狐夹击的方式对战元邪皇,必须想办法将两种力量合二为一。”
“嗯……”俏如来沉思片刻,“先去见众人吧,关于元邪皇,我还有一个猜想……也许,他如此着急进攻人世是因为他的元寿……将尽了!”
还珠楼中,众人汇聚;听完俏如来的推断,温皇摇了摇扇子:“果然如此。无极山战斗前,我便有了这种推测。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元邪皇急于进入人世。”
“幽灵魔刀是关键,但只要肉身崩毁,那幽灵魔刀也无用。”
“是,所以元邪皇才会躲起来依靠幽灵魔刀恢复力量。一个寿元将近的元邪皇,会是非常可怕的敌人……一旦他选择背水一战,其威力,我们都难以预估。”
“所以,温皇的意见仍是主动进攻?”
“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让他的肉身恢复越多,对战时的威胁就越大。”
史艳文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艳文先走一步。”
“史君子有想法了?”
“艳文要去寻找一个帮手,请了。”
史艳文走后,俏如来也道:“俏如来先前往苗疆一趟,与苗王与师叔一会。温皇前辈,保重。”
“嗯,去吧。”
俏如来赶往九脉峰,算起来,这已经是无极山被毁后的第三天。
苗王率领大军一直镇守在九脉峰,只有小部分苗军在外围巡视。听说俏如来要来,御兵韬便差人将泷玉喊了回来。
泷玉赶回来的时候俏如来已经从驻地中出来了,她上前,问道:“专程来苗疆一趟,看来你有了新发现。”
“是,”俏如来点点头,“关于元邪皇的寿元以及幽灵魔刀。”
接着,他将结论全部告知了泷玉;泷玉听完后沉思片刻,道:“按照你的意思,肉身只是他方便行动的载物,要想彻底杀死元邪皇必须破坏幽灵魔刀。你的墨狂、我的羲和凰羽都可以破坏王骨……难怪,难怪在我与元邪皇交手的过程中他从未拔出过幽灵魔刀。”
“单单只有墨狂还不够,元邪皇的肉身是人族,墨狂无法对他的肉身造成足够的伤害。但斩武道的力量又会和墨狂相抵消……这一点,容俏如来细想吧。”
“嗯,”出于对俏如来的信任,泷玉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那就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如何引出元邪皇?”
“……”
“元邪皇藏身的范围太广了,整个中原,整个苗疆,每个地方都有可能。尚同会群侠人手不足,而且不愿意与魔族配合,在这场战斗中的作用非常有限。苗军训练有素,但想要搜索两界,除非苗军尽出——这就等于告知元邪皇‘九脉峰守备空虚,可以直接攻来’。”
“所以苗军必不能全出,大部分人必须留在九脉峰。”
“这就是问题了,元邪皇是智者,我们人手又少,可供他躲藏的地方太多了,这样漫无目的找下去大概率只能被虚耗……俏如来,我想你一定察觉到了这一点,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
俏如来沉默片刻,将他和御兵韬讨论的计划全盘托出:“……想要引出元邪皇,需要找一个能让他动心的诱饵,这会是比搜捕更好的方式。”
泷玉看他神色沉郁,缓缓道:“会让你犹豫这么久,而且至今不将话说明白……这一定是一个很残忍的计划。”
俏如来点点头,突然道:“前辈知晓吗?在几年前,师尊为了对抗魔世,曾经牺牲了鬼祭贪魔殿方圆三百里的居民。”
“……”
“师尊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时中原和魔世之间的差距太大。为了确保能让帝鬼轻敌,师尊设下连环计,一步一步让对方走入局中……这些计谋的第一环,就是那三百里的人命。”
“……我大概明白这个诱饵是什么了。俏如来,你是否觉得阿漓的做法错了?”
俏如来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战争要有底线,一旦失去底线,人便会粉身碎骨。我不责怪师尊,我责怪的是那日无能的自己,如果我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就可以保下那三百里的居民。那是无可奈何的牺牲,但牺牲就是牺牲,我们手上沾的血,也许永远都没办法洗清。”
泷玉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俏如来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问道:“前辈?”
“没,没什么,只是……每一次当我认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你的时候,又会突然发现你身上还有许多可以挖掘的地方。俏如来,你知晓吗?其实,只谈道德和良心的人是最自私的。”
“啊?”俏如来不解,“为何会这样说?”
“因为这种人只会关注自己认定的道德准则,他们会打心里认为自己践行的就是普世价值观中的真理。他们不一定是想做坏事,恰恰相反,他们就是在按照心中的正义行事。这种人不怕死,也不怕牺牲,只要能对自己的良心交待就足够了。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掩盖内心的自私自利。而真正会站在众生这个角度做事的人,往往会显得不近人情——因为牺牲良心本身就是最困难的事,比牺牲性命困难百倍。”
俏如来浑身一震,脸色苍白,泷玉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在他耳边!
——“牺牲良心,比牺牲性命更困难”。
“你的师尊不就是在牺牲良心吗?他不是真的对人命毫无触动,这一点你很清楚。为了天下苍生而死,对阿漓而言困难吗?不困难啊。俏如来,你怕死吗?如果现在你死了就能弥平元邪皇之乱,你愿意死吗?”泷玉说到这里,终是放轻了声音,“但事实是,当时的阿漓献出生命不能平息魔乱,现在的你献出生命也不能平息元邪皇之祸……相反,为了结束这一切,他必须活到最后一刻,你也必须活到最后一刻,哪怕为了保全你们要差使别人去送死,你也要这样做……你没有深思过这点吗?为什么这些行为明明违背了你的本性和良知,你却仍是愿意去做?”
“……因为这是该做的事。”
“对,就因为这是该做的事情,所以默苍离为此付出了代价——牺牲良知、牺牲道义、舍弃自己的灵魂;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只为了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最终的结果,你看到了,你的师尊不堪重负,灵魂终至千疮百孔。他受不了了,所以,他死了。我想,他一定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他吧。”
“……”俏如来睫毛微颤,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是,师尊不希望俏如来成为第二个默苍离,而且……他就是最好的默苍离了,没人做默苍离会做得比他更好了。”
“你也是最好的俏如来。”
“……前辈……”
“所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如果你觉得这是战争的底线,那就去守护这根底线,往功利了说,也是为了能让你坚持得更久。而且……如果不用你口中的诱饵就不能成事……大概……”
泷玉没有说下去,俏如来却已经明白了。
——如果不牺牲那些“诱饵”就无法取胜,即便俏如来不做,也一定会有别人去做。
而这个人,便是另一个选择牺牲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