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
宴云笺的呼吸本来就浅,此刻更是几不可闻。
身子绷得紧,但并非这样就能忽略手肘处源源不断的温暖。
“姜姑娘……您这是何意?”
姜眠说:“你先起来嘛,我不知道你哪里疼,也不敢太碰你。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啊,就是扶你。”
“来,还站得起来么?”
宴云笺自然站得起来,这么多年只要他还没失去意识,那就都站得起来。
站起来后,他高出姜眠一头,听见那娇脆甜软的声音从胸膛方向传来:
“宴云笺,你慢一些,先坐这里……对,慢点。”
她清甜如兰的气息忽然离自己腕间伤口很近:“……这伤太深了,现在还在流血呢,你等等我,我去拿纱布和止血的药给你包一下。”
小姑娘说完就跑,宴云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她也没听见。
他失神片刻,低着头。
很快姜眠拿着东西回来,手里还拎一个木凳。
将小木凳支在两人面前,她在木板上拍拍,“宴云笺,你把手放这上面。”
宴云笺没有动作。
他对着她的方向,那漂亮的、泛着暗金色的漆黑瞳孔有凝视的错觉。
“怎么啦?”
姜眠眨眨眼睛,“哦,对,忘了跟你说,刚才那些话都是说给他们听的,我没怪你。因为我当时想,如果不拿出个态度,他们以后还会找别的方法欺负你,干脆做个样子。其实我没有生你气。”
“但是戏得做,这个刺字嘛……”姜眠笑眯眯,“我有主意,但是明天再说,今天你先休息。”
宴云笺声音很低:“姑娘,你为何不怨?”
“我为何要怨?”
看宴云笺始终不主动,姜眠只好伸手,小心将他的手托起来。
他只是肌肤刚刚被碰触时,轻轻抖一下。随后并无抗拒,由着她将自己双手搁在桌凳上。
“我为什么要怨你呢?因为染上那个什么……欲血之疾么?这原本也不该算在你的头上,”姜眠认真,这和护着宴云笺无关,她本心也是这样想,“凡事都有个因果,是我自愿带你回来,给你治伤,这是我的事情。染了病么……想办法治就行,也不能因此迁怒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唉……看看,伤这么深,很疼吧?呼……”
她竟凑近轻轻呵气,酥麻而痒。
宴云笺安静感受,半晌启唇:“对不起。”
姜眠以为他说的是眼下,拍拍他肩膀,就像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病友:“好啦,没关系的,别自责。生病而已,一起治嘛。”
她笑着说:“以后有我一口药,肯定不会少了你的。你就在我身边安心待着,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欺负你。”
说了这么多,宴云笺一句话也没接。
他并未如那些历史剧或是文本记载那样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若真如此,此刻他一定舌绽莲花表达忠心。
他只有一双黑深的眼。
分明看不见,却自带洞彻之感。
姜眠本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心虚劲儿上来,低头给他擦手——他手上沾了些泥水,需清理干净才好上药。
“姑娘。”忽然宴云笺说话。
“啊?”
“我知道,这话听来也许可笑,”他低声道,“我会护你一世周全。若你不嫌弃,又愿意相信,你想要什么,便与我说。”
他口吻也不见得有多重,更不急切,只是淡淡的,便如山沉稳似海浩淼。
其实姜眠真的不觉得他的话可笑。
她想了想:“我不觉得你可笑,至少,见了宫里的许多人,他们都比不上你。”
抛开既定历史,单论这个人,的确风骨从容,脊梁不弯。
在这个封建闭锁的时代,这个残忍血腥的宫城,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古往今来被咏歌与描摹的“君子”是何模样。
自己世界那个没有揭晓答案的学术争议,正反两派辩证不休。在亲眼见过后,姜眠自己也多一份思考。
——历史上,宴云笺是不是真的被陷害、被误会?
她看着他,而他仿佛知道自己被注视一样,静静把头低下去。
“我知道了,但我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姜眠道,“如果说现在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你快点把伤养好。”
宴云笺心口发烫,一时失声。
姜眠便接着给宴云笺裹伤,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吸引,忍不住问:“疼吗?”
“我这样力道,会碰疼你吗?”
“不会。”他说。
“疼就告诉我。”
“好。”
“嗯……宴云笺,我想问你,”包好一只手,姜眠没忍住,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问出口,“你知不知道我们得的那个欲血之疾究竟是什么病?”
那太子到最后也没说,她虽然不怕生病,但总得有个明白吧。
宴云笺颔首:“我知道。”
“你竟然知道!”姜眠眼睛亮了亮,比起恐惧,她甚至好奇更多,“这到底是什么呀?”
宴云笺的解释有些避重就轻:“姑娘放心,只要治疗得当,你便会从前没什么两样,无痛亦无伤。”
“那怎么治?”
“每隔六十九天,以我的血做药引煎一帖药,你喝下便没事了。”
他好像……只说了她,却没说自己。
姜眠问:“那你呢?也是用我的血做药引么?”
宴云笺摇头:“姑娘不必。此疾只是一种联结,以我之血,解你之困。”
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反倒是宴云笺不大合适:“可是这样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割血一次,不是很伤身体吗?哎——”
她想起来:“宴云笺,我好像记得太子提到有两种解决办法,另一种是什么?”
这回宴云笺沉默。
她等好久,追问:“是什么啊?”
“抱歉,我不知。”
姜眠不信:“不可能啊,第一种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没道理不知道第二种,而且我看大家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秘密。”
对方不说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他白净的耳根泛红。隐在几丝垂落碎发下,很红。
姜眠哪注意这么仔细,戳戳他,再戳戳他:“说啊……说啊。”
到底是她那句“大家都知道”触动了宴云笺。
她单纯清澈,他不得不说的隐晦:
“姜小姑娘,别问了。您尚未出阁,此方法您不该听。”
****
夜色渐浓,宴云笺始终无法睡着。
他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如果头脑不在盘算,那便用来休息。
此刻却难得失神。
他闭阖双眼,抚过腕间纱布,头脑愈发清醒。
夜风穿过回廊,霎那间,宴云笺起身。
他身上带伤,脸色苍白憔悴,但整个人却仿佛一匹狩猎的狼,无人能质疑他的强悍与力量。
宴云笺心中默数,忽地掠至门边,推门,拿人,关门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不过转瞬,且未发出任何响动。
“你怎么来了?”宴云笺压低声音。
他放开人靠近门扉——没有视觉,他只能凭借耳朵辨别,好在外边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成复看见宴云笺更为震惊。
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凝声道:“你……你没受伤么?”
抛开他身上现存的伤口,眼前这人还能站得住,那实在不算是受伤。
宴云笺低声:“没有。”
成复沉默良久。
今日姜眠染上欲血之疾一事传的满宫院都是,宴云笺在雨中跪了整整一日的消息也并非秘密。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宴云笺两人都心中有数。
只是,在他看来,这一关是最不好驭持的。
白虎的攻击完全可控,皇帝会为难些,但也有分寸。
只有一个姜眠。
这颗金尊玉贵的珍珠,摊上这样的事,可以想见她该如何恼恨。
这个节骨眼上,有多少人想讨她欢心。只要一句话,层出不断的手段只怕要把宴云笺贱成泥。
他一直忐忑盘算这一天。
虽然宴云笺一早叮嘱整个计划无需自己插手,他能应付,可此事实在不把握。
——宴云笺的体质的确不同,但也难说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里,他重伤不治,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咽气了。
谁知,他竟如此好端端的模样。
成复静了好半天:“姜眠没有惩处你么?”
“嗯。”
“为什么?她因你染上欲血之疾,难道一点也没着恼吗?”看宴云笺并无想象中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样子,成复心中是松口气的。
但总有一股未平之意,让他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宴云笺轻道:“姜小姑娘心地善良,仁厚豁达,远超你我想象。”
成复看着他,片刻后撇开眼:“原来如此,你运气不错。”
“你……”
成复忽地转身向外。
宴云笺一把拧住他,“做什么?”
“去看看。”
宴云笺手上利力气加重,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阻止。
任凭成复毫发无伤,也纹丝不动宴云笺的挟制。
“宴云笺!”他低吼。
“我们早就议定,姜眠是你亲自选的棋子!”成复手臂生疼,这疼痛也让他心中多一分烦躁,“成大事不拘小节,光凭一个血蛊还不够,你分明清楚!姜眠天真善良,那也罢了,可姜重山如何能容你?”
“他就这么一个软肋,不动真格,如何辖制?”
宴云笺仍没放手,连力气也未松丝毫。
“你只当我做了婊子又立牌坊,”他低声道,“别再作贱她了。”
成复讥诮:“什么都是你受,你哪对不起她?”
宴云笺道:“她本好好的,我以此身为她奴婢,已是最大冒犯。”
成复无话可说转过脸,目光落在地上。
好半天,他挣了下手臂,摆脱对方的桎梏。
“好吧,你有主意。反正最后到姜重山身边的人是你,你自己有数就是了。”
“算我白跑这一趟,”成复笑笑,“你说过自己一人能掌握,反倒是我添乱了。”
宴云笺抿唇:“我知你担心我伤了性命。”
成复没再说话。
暗夜里,清冷的月光格外稀薄,两人脸上都只有浅浅的一条光亮。
“你自己看着办吧,”成复向外走,在门口处略停,道:“血蛊这东西,和欲血之疾像,但也有区别。”
他回头:“六十九日为期,勿忘割血给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宴云笺道:“我明白。”
“还有一点,算我多说。”
“你把自己拴在她身上了,眼下,是无奈才走此路。”成复双眼微眯,想从宴云笺神色中辨出什么,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探寻无果,只好收回目光:
“你要知轻重。我们乌昭和族的血蛊是求爱之蛊,而姜眠迟早要嫁人——她怎么可能嫁给你。待她与另一男子行夫妻之礼,子蛊感知,能叫你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宴云笺盯着地面那一线月光:“知道。”
成复道:“举凡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踏步的台阶最终变成绊脚石,就该踢开,难道走路的人,还会不舍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成复也懒得等,最后看他一眼,转身扎进深宫茫茫夜色之中。
……
姜眠将宴云笺安置在后殿北面一处偏院。那里清静,却又不那么荒僻,她吩咐所有人不许见他,自己也没有立刻探望。
不许别人去他那里,是担心他受欺负,而自己不去,是因为……心中困扰,左右为难。
不知是不是这世界冥冥中有什么天道,这晚夜梦,那个系统忽然又出现了。
“你做的很好,在犹豫什么?”
“……系统老师?”
“嗯。”
“你终于出现了,”姜眠睁不开梦境,索性就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与系统对话,“你知不知道每天我呼唤你多少遍?新手本怎么这么难打?不给我新人大礼包就算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系统道:“与我商量没好处,你以为宴云笺是什么人?但凡你的行为落了一点点刻意,都不可能瞒过他。”
它算说到点子上了,姜眠问:“他什么人?被诬陷的好人?还是……伪装太深的坏人?”
“这重要吗?”
“当然。”
系统笑了一声:“这不重要。你年纪小,才会对非黑即白如此执着。但人只要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就足够了,至于目标以外的东西,完全不必浪费时间。”
姜眠道:“可宴云笺就是我的目标啊。”
“宴云笺不是你的目标,拯救他才是你的目标,”系统纠正,“活着才是你的目标。你对他好,是为你自己,不是为他。”
这话没错。
死亡恐惧笼罩久了,她真的很想健康活着,而不是随时窒息,心绞,昏厥。
姜眠沉默的空档,系统再劝:“他是好,是坏,又怎么样呢。他忠奸与否,你的目标都不会改变,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是吗?”
“如果他坏,我帮他救他,是不是……助纣为虐?”
真是涉世未深少女能说出来的话,即便她足够聪明冷静,但对于善恶黑白,还是执念太深。
系统说:“以后你就会知道,善与恶的界定没那么分明。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姜眠试探道:“可是,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呢。”
“如果他是坏人,为了自己,你要好好待他;如果他不是,冲着这份凄惨可怜,你温柔对他,也合情合理。”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好——舍弃自己的心,你是在救自己的命。”
系统劝导后,又笑:“放心,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引导你,他是好是坏,你会知道的。”
姜眠想了很久。
最终,她低声问:“只要对他好,我就一定能活,是么?”
系统斩钉截铁:“是的。你要不遗余力。”
……
宴云笺醒的早,他休息时间一向不长,即便身上负伤,也没有比平时多睡一刻钟。
先至窗前伸手接了接,没有温度,想来天色暗蒙还未大亮。
宴云笺走至外间。
这是个清冷残破的偏房,日前姜眠遣他到此,也没让人看守,明面上禁闭,实际却是默默保护,叫他免受折辱。
他什么都明白。
这份明白似酒,浓烈,辛辣,苦涩。
一路灼烧至喉,晕开滚烫,却不宜多饮。
脚踩的砖石凹凸不平,残损有缺,宴云笺如往常弯腰捡起几块,返回房间。
将厚长的砖石放在桌上,拎起一块握住边角,微一用力,“咔拉”一声掰下一角来。
他继续掰折,一块又一块,几条长砖渐渐变成一堆碎石。
宴云笺眼睫低垂,骨骼分明的手青筋纵横,用力时极具力量与苍劲。
但随着用力,腕间愈合伤口崩裂,鲜血丝丝缕缕流下来。
——那日吴绍海划他手腕时,他悄悄翻转了角度,只会伤到皮肉而不动筋骨。但这割伤实不算轻,若废武休养,只怕愈合后会落个腕间无力的毛病。
这没有趁手的东西,只能用这些青石将就一下。这几日,他的手腕愈合又裂,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捡起,掰折,再捡起,再掰折……正重复着,宴云笺动作一顿,停下来。
“宴云笺——”
“宴云笺,你感觉好些了么?”
姜眠声音从外面传来,许是身体养好的原因,音色比之前更加明媚开朗:
“宴云笺,我进去啦,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点发,零点加一更(备注:头伏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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