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和苑琴声泠泠,珍珠在琴几上缓缓拨琴。
玉瑶斜卧在软塌上,紫檀坐在软塌旁的绣墩上,轻轻地给玉瑶按了按太阳穴。
“小姐……扬州的天气跟咱们京城还有些不同,且那边湿气大,咱们还是要带些祛湿的木竹炭过去。”紫檀松开手,想着如何将竹炭打包带走。
玉瑶也是微微一怔,她倒是忘了还有这档事儿了。
主要是扬州这个地方,她太想去了,她磨了杨胤很久,这才让他答应下。
他一答应,玉瑶只是想着如何安顿府里这些事儿了,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她倒是忘了个干净。
晋王是个男人,在这些小东西上自然不会上心,扬州还有一大些事儿等着他,苏公公准备也只是往朝政上需要的物事上用心。
若到了扬州,受不得那边儿的水汽,染了病便不好了。
记得上辈子玉瑶曾去过吴郡,去了还没有两天就染了风寒。
玉瑶靠在黄花梨双月洞架子床上,手里捏着一本子书发呆,一脑子都是扬州的风土人情,想着那些好玩儿的事儿。
这越想脑子就越发的兴奋了,玉瑶想着明个儿是除夕,总不能顶着一双黑眼圈出门,便深吸一口气想睡觉。
可是辗转反侧了多回,整个脊背都累得酸疼了,还是睡不着觉。
而在耳房歇息侍奉的紫檀也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只是怕说话惊扰了玉瑶,索性就睁开眼顶着房梁雕刻的象纹。
玉瑶掀开锦帐,朝着紫檀道:“左右都是睡不着,王爷这会子还忙着,我们起来喝一壶梨花酿。”
旁的人喝梨花酿是为了解忧,而玉瑶却纯粹因为睡不着。
紫檀忙起身,扶起玉瑶后又为难道:“王爷说您身子弱,不可饮酒。”
玉瑶穿上绒毛软鞋,径直从东厢房的紫檀木直棂透棂架格上将一个白莹莹的酒坛子拿过来。
紫檀眉头微微一皱,道:“王爷要是来了……”
玉瑶摆摆手,径直将酒坛子上的红布揭开,打开酒坛的瞬间,梨花酿那股清冽又柔和的酒香瞬间飘散出来,两人异口同声道:“果真酿成了好酒。”
说完,紫檀一下红了脸,玉瑶弯唇笑了笑,拉着紫檀坐在圆桌的另一侧,拿出一对玉杯,一边斟酒一边道:“王爷嘛,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知道呢。”
无论何时,只要跟着玉瑶,紫檀脑子就不管用了,只是觉得玉瑶说的有道理。
再者,这梨花酿的确酿的出色,这是格外加了荔枝的梨花酿,是玉瑶新创的法子酿的。
那股让人飘飘欲仙的酒香,真的不是盖的。
紫檀也经不住玉瑶忽悠,三两盏梨花酿下肚,就困倦的磕在了桌上。
玉瑶费劲的将紫檀扶到耳房歇息的床上,又给她盖上了蟹壳青色的被子。
珍珠刚好进门,看到这一幕,忙走过来,接过玉瑶手里的被子,道:“您是王妃,不可。”
珍珠常年在寿康宫里服侍,自然这种礼节和规矩很是熟记于心,见到玉瑶给个丫头盖被子,心里吓了一跳。
“无妨,紫檀这丫头,我当妹子的。”玉瑶靠在一侧的博古阁上,脸泛红晕,微微带酒气。
其实,她不是醉了,而是她彻彻底底的心里话。
记得上辈子,她沦落到宗人府,只有紫檀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她对紫檀这份忠心和关切,一直铭记于心。
而且她自幼便是这等不羁性子,太师夫人徐氏和苏太师又娇惯她无度,她是从来不把这些礼教放在眼里的、
所以,什么主子不能扶奴婢的教条,她才不信,更不会遵守。
说完便又坐在了圆桌旁,一盏一盏梨花酿的喝着,脸上醉态横生,却十分美丽英气。
珍珠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眸底却盈上一抹敬意。
桌上的凉菜一碟碟的,玉瑶捏着酒盏,看着暖炉里烧着的果木炭、
“王妃……有些话,虽说奴婢说不合适,可是婉侧妃不可不防。”珍珠看了玉瑶一眼,小心翼翼的说。
“哦?”玉瑶放下酒盏,转身看着珍珠,淡淡一笑道:“瞧你这个模样像是如临大敌了一般,可是她把募捐的银子给王爷送去了?”
“说的正是。”珍珠将暖酒的小紫砂壶放在火上,道:“费了大功夫募捐的银子,好端端的送,还把她自己个儿给送进了湖里,现在弱不禁风的,怕是故意想让王爷……”
珍珠是个聪慧谨慎的人,说话直说一半,且能让人很容易猜出另一半来。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觉得婉侧妃孙嘉容是故意借着办了大差的机会,跌进湖里,想博取晋王的同情与宠爱。
玉瑶涂着丹寇的手指一下下的敲着桌面,半晌淡淡道:“把郑太医请过去,给她诊病。”
珍珠微微皱眉,劝道:“不是奴婢说您,怎么这个时候,您还给她送太医过去,难怪太后娘娘说您。”
玉瑶笑了笑,道:“王爷这回子忙的天昏地暗的,我还要去给王爷送夜宵,再者王爷不懂医术,王爷去哪里比的上郑太医过去?”
珍珠听了,噗喝一笑,“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奴婢这就去请郑太医。”
婉侧妃这个人精明狡诈的很,她自己的身子多半是很注意的,说落在湖里与她自己算计无关,打死珍珠,珍珠都不相信。
而玉瑶把郑太医直接请过去,却是直接破了婉侧妃那等小心眼儿。
又不显得小气,又合情合理。
珍珠笑着出门,想起太后先前说玉瑶的话,性情爽朗大气,但是又不失精明。
玉瑶起身,坐在铜镜前,微微用笔描了描眉,没有敷粉。
站在衣柜前微醺了半天,选了葱黄底子绣着绿竹叶纹的袄裙穿上。玉瑶本就生的白,那娇嫩的葱黄色更是照映的她明媚照人。
她差小厮从库房里拿出来一个休憩用的四足榻。
晋王这几日经常在前殿公干,要辗转去客房又费工夫,所以总是在前殿的宽椅上休息。
虽说只剩下一个除夕和这一晚上了,但是早搬过去半刻,他就能多歇息半刻。
小厮们抬着四足榻,玉瑶看到四足榻上雕刻的莲瓣纹不由伸手去摸了摸。
原本幼年时,她就曾有过一个莲瓣纹的四足榻,后来因为母亲徐氏不喜莲瓣,所以就再也没有了这种纹路。
她回想着往事,一个不留神,手指就被四足榻边缘上的一根倒刺儿给扎破了。
木刺儿扎在她指指尖上,登时一颗猩红的血珠儿冒出,跌在了玉瑶绿色的衣袖上,晕染开成了一个雪花般大小的血点。
玉瑶面无表情,将手指往袖子里一藏,不想耽搁小厮们往晋王那边儿抬软塌。
她动作细不可查,自然众人也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玉瑶走在青石板小路上,小厮们忙碌的将四足榻往晋王前殿里抬。
玉瑶站在不远处的水榭走廊里,看着池水中锦鲤,正看的认真,耳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玉瑶转身远远一瞧,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圆领袍子的男子从对面一步步走来。
玉瑶眼睛微微有些疲劳,索性往旁边挪了一步,不想多跟这些人搭话。
而那个穿着宝蓝色圆领袍子的少年却疾步走过来,停下脚步,道:“表姐。”
玉瑶听到这声表姐,这才便不知不觉转过身来,看着前面这个迎面走来的少年。
只见他生的很是干净伶俐,一张少女一般的瓜子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薄唇微微翘起,看起来很是讨喜。
玉瑶细细的看了好半晌,直到看到他眼角下那颗小小的胭脂记,这才想起跟前这个叫自己表姐的少年是谁。
这是她永州二舅的私生子———徐郃。
早年二舅舅在永州任职时,曾醉酒跟身边伺候丫鬟在净室里待了一夜。
不想这一夜,那伺候丫鬟竟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还给二舅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因为这低贱的身份,一直得不到徐家承认,连生下的儿子也随母姓,取名夏郃。
只是当时二舅舅一直顾念着夏氏母子,两人才堪堪过活。
后来,被二舅舅的嫡妻申氏知晓了,申氏阴毒诡谲,先是领了夏氏进门,随后又寻了个通奸的由头将夏氏给陷害一棍子一棍子的给打死了。
夏氏被申氏的人用破席子扔了出去,而夏郃却被膝下无子的申氏收养下来,重新改名为徐郃。
徐郃这孩子很像徐家人,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今年才十四岁便中了状元。
如今这个徐郃得了皇上赏识,已经跟她二舅舅成了平起平坐的人物。
玉瑶看着跟前这个伶俐俊秀的表弟,便点了点头,道:“王爷这会子在前殿,往前殿走便是。”
徐郃柔和一笑,朝着玉瑶躬身行礼,道:“多谢表姐。”说完便与玉瑶擦肩而过。
玉瑶转身微微看着徐郃走远,一双月眉不由微微蹙起。
她记得上辈子,这个表弟可的的确确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天生的忍耐力,在二舅家蛰伏多年,中了状元后又攀附晋王,屡立奇功,后来将申氏嘴里塞糠,用申氏对付他母亲的方法将申氏一棍一棍的打死。
而二舅舅也被他用了恶毒的法子陷害的流放宁古塔,整个二舅舅家那一脉,子嗣几乎没有留下。
玉瑶想着,身上不由一阵恶寒。
“阿令,过来。”一声清冷威严的声音从水榭对面传来。
玉瑶转身,只见晋王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如墨的长发高束,薄唇噙着一丝浅笑,看上去生动而俊雅。
玉瑶面露笑意,疾步走过去,也不过三两步的光景,就见晋王长眉微微皱起。
一双清冷浅淡的眸子直直盯着她袖上的那一滴血。
玉瑶见他看过来,不由将手指往袖里藏了藏。
其实无妨,这就是方才不小心被四足榻上的倒刺儿给扎了一下,她当年给夷安公主做陪读时,胡闹起来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
只是晋王却眸色严肃,一双长眉紧紧拧着,眼睛直直盯着玉瑶往袖里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