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王者无私

朱厚熜心里很乱,按理来说,他这个皇帝入驻紫禁城的顺序应是从正阳门进,一路直走,经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最后来到这天下最雄伟的建筑——奉天殿里。

而现在却让他按太子礼,从偏门进住文华殿。

皇上和太子,在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区别。或许还有人觉得,能当上皇帝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做什么。但是事实上,确实完全不同的两种待遇。

以皇帝身份登记,名正言顺,天下之主。以太子身份登记,皇位由太后和大臣们共同商议,得了就是别人给他的赏赐。

而且朱厚熜心中一直都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未离开过安陆,独自面对京中诡谲的局势和众多大臣。他不由的想起从前袁宗皋袁长史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

西汉时期昭帝驾崩,因无子,大将军霍光就将昌邑王刘贺征召入朝,立为皇太子。之后刘贺继位,短短二十七天就被废,之后更是列出了一千多条罪名。

多可笑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之前还被人说温良恭俭让,继位不到三十天,竟然犯了一千多条罪?而那位刘贺,被废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他今天若听从别人安排,成为皇太子,是不是明天就是下一个刘贺?

想到这,朱厚熜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扫了一眼周围,只觉得每个官员都面目可憎,仿佛一张张贪婪的巨口要将自己吞噬。

往后退了两步,忽然一只如寒玉般的手抵住他的后背,那手虽然纤细却很有力量。只听陪伴在身边的女冠轻声开口:“王爷,您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抬头望去,就见李乘风拼命对他使眼色,搞得眼皮都要抽筋了。

……你当周围大臣们都是瞎子吗,朱厚熜无语了。不过托对方的福,他也算是从思绪中挣脱出来。不自在的咳了咳,他哑着嗓子道:“本王刚到京城,身体略有不适,想先去休息片刻,诸位大人的意思本王知道了,就按之前所言吧。”

大家都是人精,看得出来那女道士在新皇眼中地位特殊,反正事情也办妥,于是按下思咐,行礼退下。

大臣们刚一走,李乘风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到底是怎么了?王爷脸色怎如此难看?”

朱厚熜将事情的严重性跟他讲了一遍,李乘风默然,是他土鳖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从哪个门进还有这么多说法。

之前由于袁宗皋生病,害得王爷差点遇刺,使他十分内疚。这几天去随行御医那里讨了几服药,打算早点好等到登基之时能帮着出谋划策,此时吃了药早已沉沉睡去,现在朱厚熜身边就只有李乘风一个能说话的。

毕竟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也没瞒着对方,把自己的焦虑担忧完完整整的展示了出来。

李乘风安抚的对他笑了笑,率先问道:“那王爷是如何想的?”

“本王……不知道,”朱厚熜此时也迷茫了,自己羽翼未丰,真要现在独自对抗满朝文武吗?

李乘风叹气,这也确实是难为他了,于是提点道:“王爷,这帝位,可是上天赐给您的。”

朱厚熜一下子被点醒,对啊!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这皇帝当得名正言顺,按祖宗礼法,自行顺位顺下来的。诏书上明明写着,让他朱厚熜嗣皇帝位,可没说以太子礼嗣皇帝位!

缕清思绪后,朱厚熜整个人都精神过来了,此时内侍黄锦来报,外面一群官员和勋贵们想要求见,请他做个指示。

厌恶的皱了皱眉,经过此次,朱厚熜面对朝臣更加提高警惕,以怀疑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心里清楚这帮人不过是想来提前卖个好,直接没好气的说不见。

黄锦一脸为难的领命,结果没走出门就被李乘风拦住了。李乘风暗道,难怪嘉靖一朝君臣关系不和谐到那种地步,原来根源出在这。

面对小王爷疑惑的目光,李乘风考虑了半天才开口:“您又何必如此,就如之前说的,现在羽翼未丰,多认识点人也是好的。”

“本王刚到良乡就迫不及待的上赶着献殷勤,不仅品性不怎样,连脑子都不好,这样的货色认识什么?”朱厚熜不屑的撇嘴,不得不说,他人虽然脾气古怪,但智商还是一直在线的。

看见傻孩子油盐不进,李乘风索性放大招,连唬带吓道:“王爷此言差矣,想今日所面对之事,朝中必定有人对您不怀好意。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您一定要早做准备。今日接见他们,不过是对外放出一个信号,其他人见您平易见人,自然也会向此聚集,到时候何愁再有异心。”

这番话可以说是搔到朱厚熜痒处了,疑心重又好强的小王爷觉得十分有道理,旋即便叫黄锦将人领进来

……

刑部大牢,江彬一脸冷漠的听着前方审讯官员的絮叨,受了刑的身子没有半点力气,直到听见前面有人行礼,连喊“杨阁老”方才吃力的抬了抬眼皮。

杨廷和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问道:“江大人,你还是不肯说吗?”

江彬嘶哑着声音大喊:“杨老头儿,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我江彬背靠先帝才有今天,没了他我连屁都不是,难不成我失心疯了?主动去行刺?”

淡淡的看着这位在正德年间呼风唤雨的宠臣,杨廷和道:“你三番两次怂恿先帝南下,在落水后又不断让他换御医,原来……你也知道是因为先帝才有你的今天。”

江彬咬牙:“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那几拨人,以你杨首辅的能耐,还查不清吗?”

杨廷和没说话,牢房中忽明忽暗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江彬觉得,无论是阶下囚,还是位极人臣,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始终如蔑视蝼蚁一般,他被激怒了。

“哈哈哈哈,其实你最恨的,是我跟先帝说你妄图篡位,他还相信了吧!”江彬癫狂的笑道:“你辅佐的两父子全死了,等新皇登基,怎么也要大赦天下,等我江彬出来了你猜我会怎么跟新皇说!”

摇摇头,看时间就要到了,杨廷和也懒得跟他多说,吩咐刑部官吏继续拷问就返回紫禁城准备迎接新皇去了。

再说朱厚熜这边,耐着性子听一堆阿谀奉承的话后,他再一次确认了,果然此时来找他的都是草包。不过秉着“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的原则,他还是捏着鼻子跟这帮草包寒暄了一会儿,由此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原来此次进殿流程,全部都是由杨廷和、毛纪、蒋冕三位阁老草拟的,至于原因,尚不得知。三位阁老都是德高望重之人,他们提出的建议朝中一般没人反对。

朱厚熜明着默不作声,暗地里已经疯狂脑补,什么老臣少主,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等李乘风再看他时,这小子已经把自己武装成一只刺猬,随时随地准备暴起扎人那种。

好笑的摇摇头,对着刺猬小鬼道:“王爷,朝臣都在外面等着,该入宫了。”

朱厚熜应下,整理了下衣裳,动作透露出一股子僵硬。李乘风索性看着他的眼睛,强迫其冷静下来:“王爷,您还记得临行前太妃说过什么吗?”

朱厚熜不假思索道:“母妃告诉本王‘毋轻言’。”

“不错,”李乘风道:“王爷您身负重任,若是有什么事,袁长史说,黄锦说,哪怕我说,都不过是被治个罪,您就不一样了。”

朱厚熜郑重的点头,之后便跟随浩大的护卫队赶往皇城。

到了正阳门,杨廷和率领着一众大臣早就在此等候,依着之前的约定,先让朱厚熜在便殿稍作休息,然后沿着皇城根向东去向太子所在的文华殿。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满十五岁的新皇,到了正阳门,就开始耍赖皮。

他不走了。

杨廷和皱眉:“王爷,您这是何意?”

他为官几十年,长居高位,即使表面上是一副清瘦文人的长相,但周身气势不可估量。朱厚熜也是鼓起勇气才道:“诸位未按大行皇帝圣旨办事,所以本王不能继续走。”

杨廷和也没说话,双方就这样坚持。一边是满朝文武,一边是十几岁的乡下藩王,看起来力量悬殊,但朱厚熜作为未来皇帝,他不愿意,也不能将绑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在当朝宰执的威压下,朱厚熜不由额头冒汗,但依然倔强的不肯退让半步。

突然,杨廷和轻笑一声,对朱厚熜道:“王爷,既然如此,那可否与老臣单独说一说您具体想要什么。”

朱厚熜心知此时绝对不能跟杨廷和私下商议,否则更显得不伦不类,皇位仿佛是捡来的,但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拒绝,好在女道士再一次及时出来解围。

讲道理,即使李乘风面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也不免犯怵,可面上还是要继续装的。只见他先是行了个标准的道礼,然后直接回道:“杨阁老所言差矣,如今此乃去往宫城大路,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

深深的看了一眼周遭朝臣,李乘风一字一顿道:“王者无私!”

大臣们一时无语,反映过来这位也是日后的新帝,万一再因此事找自己麻烦那不就得不偿失了,不少人都开始打退堂鼓。

就在局势陷入僵持之时,太后的一道懿旨把这一切打破。张太后派人道:“皇位不可久虚,既然新皇已经到门口,就应该安排他早日登基。”如今作为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她的话自然是管用的,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杨廷和等朝臣最终还是后退一步,同意了新皇的请求。

朱厚熜就这样,按照自己的心愿,名正言顺的一步一步踏进属于自己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