鹣鲽苑里气氛很是压抑。薛夫人如今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但由于保养得当,此时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颇为鲜艳的橘红色的绣五福暗纹的长袄儿,发髻上插着一支颇为华丽的朱钗,光泽莹润的大珍珠正插在两股麻花发辫交错的地方,头发梳的很精巧。
耳边的翡翠坠子更是碧绿通透,碧的一汪水儿似的,更衬得肌肤白皙。
这样的打扮真是显得他年轻极了,走出去在在整个金陵城老一辈中论好姿容都是排的上号的。
但此时的薛夫人面色却不大好,她歪在炕上,身下搭着一床薄被,念着书信中王夫人说得她身体不安。她嘴唇紧紧抿着,手中将一张柔软顺滑的雪白绢帕攥的满是褶皱,正代表着她慌乱如麻的内心。
小丫头在一旁劝道:“老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姨老太太老爷不是承了二等将军的爵位吗?姨太太这回可是好了。再者,虽然姨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可这金陵城名医遍地,也不愁姨老太太的身子。”
这话实在满是歪理,若论起名医,金陵中哪里比得过京城呢?况如今贾府日暮西山,明晃晃为圣人厌弃了,便是二等将军又如何?在金陵中,这一家人再也不可能如同往日一般光耀嚣张了。
可薛夫人听了竟然觉着有理?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由仪等人到的时候薛夫人已经略略恢复一些,见众人来就命人上茶,又急切道:“你们姨妈的事想来你们听说了。他们如今已经上路奔金陵来了,虽比信慢些,但我想着,怎么到了秋天也到了。你姨妈托我寻些梓人收拾收拾这边的老宅。宝钗,她到底是你亲生姨妈,待咱们家不薄,如今她落难了,咱们少不得帮衬帮衬。”
由仪听了,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回去命人安排就是。只是如今咱家的第一要紧事还是音儿的婚事,希望母亲珍重身体,好送音儿出嫁。”
薛夫人听了连连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就是为了看团哥儿娶妻生子,我也要好生保养身体。”
又问道:“音姐儿的嫁妆准备的怎么样了?”
陈氏忙笑道:“快好了,除了音儿她父亲当年留下的,另有郡主着意添上的许多。咱们家音儿出嫁,定然是声势浩荡的。”
薛夫人听了点头道:“女孩子的嫁妆还是要备的丰厚些,日后出了嫁,嫁妆就是腰板子,立不立得住,在夫家有脸没脸,且看嫁妆的丰厚。”说着,她面容又带出了些骄傲来:“不是我自夸,当年我的嫁妆那叫一个丰厚,满金陵无人不羡慕我。”
陈氏含笑听着,由仪随意拄着扶手,漫不经心地左耳进右耳出,转头一看,薛浔虽然做的板正,笑容也恳切,但看着那一双眼中满满的祈求,就知道他已经被薛夫人每日长篇大论的讲述从前给祸祸的极有经验了。
出了鹣鲽苑时时候不早了,由仪慢慢走出一段路程后,转头与陈氏道:“嫂嫂不必随我回持安苑了,先回去歇着吧。我留润姐儿和音姐儿晚膳。”
又对薛浔道:“去陪陪你母亲吧。”
薛浔乖巧应了,陈氏看了由仪一眼,见她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便抿着唇应了一声,拉着薛浔回了自己的院子。
持安苑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音姐儿偶尔和润姐儿的交谈,便只有婢女们轻浅的呼吸声。
见由仪回来,朱颜忙应了上来,一面服侍她宽了大衣裳,又奉了热茶过来,见由仪神色淡淡的,索性也不问了,与岁云交换了两个眼神,然后了然地退下。
次日,由仪果然吩咐人去寻找手艺好的梓人为荣府修理老宅,又命人将事情说与薛夫人知道。
日子就这样波平无澜地过着,由仪仍旧教导着薛浔打理家中的生意,丝毫没有压榨童工的愧疚感。
音姐儿见了那厚厚的一沓嫁妆单子反而松了心,虽仍有些将嫁的期待与慌乱,却将更多的心思分到了作绣活上。
嫁衣自然有应家请了江南最好的绣娘来为她缝制,应家的彩礼也早送来了,一口口大箱子沉甸甸的,能看出应家对这一桩婚事的看重。
这样丰厚的聘礼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艳羡,接下来音姐儿的及笄礼之盛大却也是令人交口称赞的。
及笄之后,便是出嫁。
婚礼定在秋日,天气比起夏日又清爽了些,音姐儿被侍女服侍着换上大红的嫁衣,应凌如今官拜正七品,音姐儿嫁过去便是七品敕命,也是令不少人羡慕的了。
“音儿谢过叔祖母、姑母、叔母多年教养之恩,永世不忘。”
盛装打扮的音姐儿异常的美丽,双手交叠对着上首三人认认真真行了大礼,然后腰背挺直,莲步轻移,一步一步走出了薛家正堂。
应夫人与陈氏关系极好,对音姐儿这个未来儿媳也极为看好,这一桩婚事她的极满意的,江湖传言,婚宴上应夫人笑的合不拢嘴,看向音姐儿的目光中包含着足足的满意。
三朝回门时,看音姐儿的样子,也不像是过得不好的。如此,陈氏便放下了心,念着音姐儿就要随应凌入京,便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直到天色将晚了,留过晚膳,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人走了。
目送着音姐儿和应凌携手离去,陈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轻叹一声:“送走了音姐儿,等再过些年,送走润儿,又不知该怎样伤心了。”
由仪听了却笑了:“你如今该着急的实在不是润姐儿,而是咱们浔儿。再过两年,也到了该要给他订一桩婚事的年纪了。该给他挑一挑适龄的女孩儿,样貌并非第一,品性才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陈氏点头附和道:“终究德行才是第一位的,若是娶回来一个德不配位的,遭殃的可是一大家子。挑选媳妇,又是未来的宗妇,还是要小心再小心的。”
由仪轻轻一叹,道:“孩子大了,该操心的地方也多起来了。总归一点要紧的,咱们家三代之内不许与勋贵联姻,若真此时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那一滩浑水里,怕的是君心难测。养活天下万民的功劳大,名声也大,贤名广传的同时,也更容易引起忌惮。如今这样享受着尊荣便好,也没人敢轻视咱们家。等这公爵传完了,到了侯爵再让后代子弟出仕,惦记着这一份功劳,日后仕途也好混。”
她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有道理。
陈氏听了抿嘴一笑,柔柔应道:“郡主说的有理。”又看了看天色,道:“晚膳怕是没用好,我叮嘱厨房做了杏仁饮,并奶饼甜糕,不如给郡主加餐一顿?”
“好。”由仪笑了笑:“多谢嫂嫂了。”
陈氏柔柔一笑,眉眼温柔。
这日,贾府的船到了金陵。薛夫人早早打发人去接应,贾家的老宅早被打理整齐,一切按照二等将军的例,不复从前的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番清雅别致的韵味。
王夫人见了便隐隐松了口气,扶着周瑞家的手一步步走入了府中。
贾家就这样在金陵城中落脚了,只是王夫人却很快病倒了,每日请医延药,好不麻烦。
薛夫人听了,忙命人备马车,带着女儿、儿媳上门了。
贾家的府邸虽然不比以往奢华富丽,倒也整齐阔朗。王夫人的家私因前头王熙凤那一件事,也是为了给自己抹掉,实在是赔出去不少。故而如今王夫人的院落房屋中倒没有什么精致贵气的摆设,内间中只放了一瓶儿应季鲜花,纱幔的颜色素净,看着竟也十分清爽,令人舒心。
王夫人正靠在床旁咳着,已为人妇打扮的黛玉在一旁服侍汤药,宝玉着一袭青衫,在外头和大夫交谈着,倒也不失风度。
只是王夫人病成这个样子了,却没见贾政的身影。
见薛夫人来了,王夫人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我如今这个境况,难为妹妹还来见我了。”
“咱们一母同胞的姊妹,讲究这个做什么?”见王夫人虚弱的样子,薛夫人眼圈儿一红,又勉强笑道:“还没恭喜姐姐成了二品诰命呢。这就是黛丫头吧?几年不见,出落的愈发好了。”
此时见贾家如此的境况,薛夫人才算彻彻底底放下了当年那个“金玉良缘”,拉着黛玉好不和蔼地道。
黛玉略带羞赧地笑了笑,对着由仪等人欠身作礼:“黛玉见过郡主、姨妈、嫂子。”
薛姨妈慈爱地笑了笑,见她对王夫人颇为孝顺,便对王夫人道:“姐姐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孝顺儿媳妇。”
王夫人拉着黛玉的手,笑着道:“难为这孩子了,我们家这个境地,就她还无怨无悔的嫁过来。”
其实当日以贾府之境地,黛玉完全可以不顾先前的婚约,以林如海为她留下的嫁妆之丰厚,她完全可以转头另嫁。虽然这样会于名声有碍,按看在那嫁妆的份上,也不愁好姻缘。
且若是好生运作一番,完全可以把黛玉描绘成一个贞洁烈妇,只是要往贾家身上多泼脏水了。
王夫人对这些事情了然于心,见黛玉还愿意嫁过来,对自己也孝敬如往常,便彻底松了口气,从此对黛玉更加温和慈爱了,如自己女儿一般的待。
薛夫人听了也道:“这样的姑娘是难得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宝玉唤黛玉的声音,王夫人笑着推了推黛玉,道:“你去吧。”
黛玉笑了笑,对着众人行了一礼,就要转身离去,却备由仪唤住了。
由仪从岁云手里将一个描花的锦盒递给了黛玉,轻声道:“这只参留着给姨妈补身吧,底下压了些银票,如今日况艰难,也用着周转吧。”
黛玉一听,眼神复杂地看了由仪一眼,然后对着由仪一欠身,恳切道:“多谢宝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