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拿来的、是个竹筒……嗯,不是碗,是个大得像盆子一样的竹筒钵。
叶蓁蓁先是瞪着这巨大的竹筒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皱眉看向了竹筒碗里盛着的……
军营兵士们的早饭。
是碗汤多面少的糊糊汤。
大约是伙头兵们在麦粉里掺了水、和得稀稀的,然后直接倒进水里煮熟了就算!所以汤汁是白色的,但很稀、大块一点的面疙瘩也没几块,汤里飘浮着绿色的野菜叶片、以及各种杂豆。
汤面上一点子油花也没有!
看着这个明显已经被使用过很长时间、已经显得有些脏兮兮的竹钵……
叶蓁蓁犹豫了一会儿,转头问老妈妈,“妈妈,咱们可有带了碗筷来?”
老妈妈道:“回娘子的话,带了带了!”便朝着灵雀儿使了个眼色。
灵雀儿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只精致的、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小银碗,又取出了一把小银匙,先用丝帕擦拭干净了,这才过去、从竹钵里盛出了些面糊糊汤,双手奉上、递给了叶蓁蓁。
叶蓁蓁试了一口。
也就一口……
她就吃不下了。
面糊糊汤虽是咸味的,但透着浓重的面腥气、还混着野菜特有的苦涩气味儿。野菜口感很糙,叶蓁蓁嚼了好一会儿都咽不下去。后来狠心咽下去了、却觉得喉咙被刮得生疼!杂豆完全没有煮烂、所以叶蓁蓁很费力才咬碎了几粒豆子……费牙不说,豆子也透出了还没泡开的独特腥气。
实在是难以下咽得很!
叶蓁蓁直叹气。
其实她也可以理解做饭的伙头兵的心思——杂豆硬、野菜糙,这两样最不容易克化,所以会在肚里停留许久,军士们吃了、很抵饿。而面糊糊汤,是因为杂豆和野菜实在难以下咽、才给搭配的。
梁道讪讪地解释道,“……再过两天就能吃肉了。”
叶蓁蓁沉默许久,将银碗里的面糊糊汤吃得一干二净,又对帐中的几个娘子军说道:“剩下的你们分了罢!”
老妈妈将面糊糊汤端到了一旁去,与众娘子军们分食了。
不多时,几位法算在外头用完了早饭、又回来了。
“少夫人可曾用过早饭了?”
法算武左齐向叶蓁蓁问安。
叶蓁蓁道:“用过了……怎么就给儿郎们吃这些!这一天到晚的练兵,多累!还一天只给吃两顿!可连点子油花也没有!今儿我倒要在这儿看看、晚饭又给他们吃什么了!”
武左齐叹道:“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全国的军饷都是按季发放的,北疆西疆我不知道,可咱们南疆的军饷已经拖欠了两个季度了!”
“我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这个月、家主从兵部请来了军饷,如今咱们连面糊糊汤都吃不上!就算一连发了两个季度的军饷下来、可还欠着一个季度的不是?”
“把咱赊的账、欠的钱一还,还剩几个钱?这都马上要过年了!”
“再说了,这都已经整整旱了一年啦!本地稻米几乎颗粒无收!咱们只好花钱去外头买粮,这路费、脚程不是钱?”
“还亏得咱家的人这些么年来、在太平府一带耕种了不少麦子,麦子抗旱。且咱家的人爱吃面食的,多多少少也才带动本地百姓也种了些麦子!”
“本地稻米一减产、这麦粉的价格就上去了,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但麦粉贵是贵、好歹也算有,军中才能勉强吃上面糊糊汤……”
叶蓁蓁听了,沉吟道:“取了账本来……今儿我便只看这粮草账。另外,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顾忌我。”
武左齐等人应下。
于是,众人在议事帐篷里清理出了一块地方、让叶蓁蓁坐下,又把粮草账全都按年月日的排序、放在了叶蓁蓁的身边。
接下来,众人各就各位了。
叶蓁蓁只留了萍嫂、娇婶和灵鹂儿下来,让老妈妈带着娘子军们去帐外自行找地儿操练,然后便也静下心来看账本。
不得不说,军中法算们的记账方式、又比武氏宗族里的记账方式要高明了许多。
先是入账与出账分开记、然后再按日记录明细;其次、固定开销就那么几样,所以法算们都用画押或记号来登记、以加快记账速度……
叶蓁蓁仔细核了几本账,这些账本都十分清楚!
看来,这几位法算还是能力很强的。
只不过……
叶蓁蓁在核账的时候,不断的有人进进出出议事帐,一会儿为了这事儿、一会儿为了那事儿找武左齐他们,他们时不时被打断、但也好脾气的都快速处理了。
叶蓁蓁皱起了眉头。
——虽然法算们算账很厉害、账本也记录得很清楚,但为什么不懂得算计和利用时间呢?
叶蓁蓁平时料理家务的时候,都会要求手下的媳妇子们每日“晨昏定省”。
即一大早、花上一刻钟的时间来议事,处理好今天要做些什么。媳妇子们要去账房支取银钱的、要去库房领取东西的,全都要集中在每天上午的两个时辰之内完事儿,过时不候。
这么一来,就逼着媳妇子们必须前两天就要先打好或支或取的条子、先提前交与账房与库房去核对;账房库房核算过、会在第二天上午议事的时候,与支取人一块儿向叶蓁蓁禀报。
若支出是合理的,账房的钱足够、库房里的物件也足够……叶蓁蓁点了头,在支取条子上盖了印,等到第三天一早,支取人就能顺利支取到银钱或物件儿。
当然若是账房里留存的银钱不够、又或是库房里的存货不足了,那么必须要在晚饭前、叶蓁蓁召开的晚事会上说清楚。叶蓁蓁便吩咐负责采买的媳妇子们去立即补钱补货……
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因为叶蓁蓁都要求各库按月盘账、存货的。
间中休息的时候,叶蓁蓁便拿了管理家务事的例子,来询问武左齐此事。
武左齐沉吟道:“少夫人说的这样……原本咱们也有这样儿的规矩,可后来不是……拖欠了军饷么!从那个时候起,咱们这儿的账就有些乱,毕竟银库没钱了、大多数只能靠赊账……我们也只好能迁就、就迁就!横竖都是为了三军儿郎能吃上饭不是?”
“可规矩还得立起来!”叶蓁蓁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乱了,给自己添了不少事儿不说,还连累底下的各个库房!”
武左齐犹豫了半日,点头称是。
叶蓁蓁一看,便知此人有些优柔寡断。虽然性格细致、攻于算术……但他明显是个会做事的、不是个会主事儿的!
武左齐他……
恐怕不合适当做军中的主法算,当副手可能会更强些!
那么,就得相出一个比较有魄力的人来接任。
叶蓁蓁继续不动声色的观察。
一整天下来,她把最近两年的粮草账本给看完了,大概知道了南疆军们这两年都吃了些啥……
愈是知道了这些,她就愈发想为军中儿郎们改善伙食。
只是,八万人口的吃喝拉撒,凭是哪一样、都不是小事儿!
还得小心谨慎为上。
除此之外,叶蓁蓁也知道了军士们每天的作息。
——每天天不亮就起,然后列队去河边洗漱、直接操练,至少操练两个时辰,大约巳时三刻才会回来……其实这个点儿已经快到晌午了,所以军士们的早饭、其实就是午饭。
——军士们午休两个时辰以后,再次开始操练,时间也是两个时辰,从未时三刻,直到酉时三刻。然后花一个时辰吃晚饭、休息。戌时三刻熄灯休息。
当然晚饭以后的作息,是叶蓁蓁听法算们说的。
到天色渐晚时,武霸图过来法算记事帐,把叶蓁蓁接到了他的帐篷里。
叶蓁蓁这才参观了他的地盘儿。
嗯,帐篷里也铺着油毡布。靠“墙”的一溜,全都堆着整齐叠好的被子铺盖、还有摆放着一溜儿的包袱,应该都是亲卫们的。
帐篷的一角,有张不大的桌子;桌下放着一只无盖的旧藤箱,藤箱里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另外还有几本兵法书。
椅子的后头是一幅双页屏风,屏风上搭着武霸图的几件衣裳。
叶蓁蓁走到了屏风后头,果然发现了一张窄窄的床。
她躬腰摸了摸铺盖,看向武霸图,皱眉道:“这也太薄了!”
武霸图无所谓地说道:“没事儿,我又不怕冷。”
叶蓁蓁噎住。
也对,他一向不怕冷的。
她白了他一眼,“可这铺盖这么薄、睡着不硌吗?”
武霸图笑笑,“这样好,警醒一些。”
虽然很享受小妻子的关心,但铺盖太薄这种小事儿实在不值什么……
武霸图转移话题道:“用完了晚饭就回罢,从这儿回城也得花上半个时辰的时间,当心城门关了。”
叶蓁蓁点头。
武霸图便命人去外头取了晚饭。
于是叶蓁蓁终于等到了她一直惦记着的……军营晚饭。
唉!
可不就是武霸图说过的那样:就是掺了杂豆的米饭管够、外加一个没有油水的荇菜炒腌菜、一碗用淘米水和萝菔丝儿煮的汤,仅此而已。
在武霸图面前,叶蓁蓁也就不勉强自个儿了。
米饭、菜、汤……她各吃了一口,就皱着眉头摇头不肯吃了。
武霸图笑笑,“夜里回去了,让人给你做个宵夜吃吃。”
叶蓁蓁点头,“那是自然。”
于是,他便她不肯吃的那一份儿、拿到了自己跟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叶蓁蓁便问道:“二郎哥哥,军士们中午只休息两个时辰?夜里戌时三刻就睡,会不会……休息时间太多了?”
武霸图失笑,“三军儿郎们还以为未来主母一心只为了让他们吃上肉……没想到肉还没吃上,就要先被扒层皮!”
“去!”叶蓁蓁啐了他一口,说道:“我是因为今儿看了军营里的账本……”
“账本可是有什么问题?”武霸图关切地问道。
叶蓁蓁道:“没有!就是从账本看来,真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才觉得,想让儿郎们吃上肉、可能真有些难!当然了,今儿我也才只看了分账,总账和其他的分账还没呢、且库房也还没来得及核查……”
“我只是觉得,如果先是冲着改善生计这一块儿来说,与其放任儿郎们中午休息两个时辰、让他们疯跑疯叫的,还不如让他们抽点儿时间出来种菜种田?”
“只要平时多做一点点工,将来收获了、给自个儿加餐也好!且自个儿耕种出来的粮食果蔬、也是落入自个儿的腰包。万一又发生军饷不及时的事儿,也不至于就只剩下饿肚子一条路……”
武霸图顿时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点头说道:“这倒是可以一试。”
叶蓁蓁又说道:“再一个呢……我就说说,二郎哥哥且听着罢!咱们在北疆的时候,我瞧着那儿的人,不光只是咱们武家的儿郎个儿高大、身手又利索,像是那边儿的百姓也都是高高大大的!所以北疆军……很厉害罢?”
武霸图点头。
叶蓁蓁又问:“可南疆子民普遍比北疆子民矮了一个头,那南疆军的战斗力如何?”
闻言,武霸图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吧,北疆子民是天生的战士,南疆子民是天生的农夫!大约南疆子民唯一强过北疆子民的,就是乐观、勤快了!”他无奈地说道,“都穷到没饭吃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是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
叶蓁蓁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武玉楷是北疆军中的副将。”
武霸图也沉默了。
——大梁王朝的王牌战斗力就是北疆军。北疆军足有二十万人,主帅娄令衡是个老将、亦是保皇党。他的情况与武王英差不多,年纪大了又伤病缠身。魏元胡已经参奏了好几次、想让娄令衡退下来,以让副将武玉楷上位。
皇上一直不允。
虽是如此,但武玉楷在北疆军里经营了十几年……怕是人脉不浅!
将来若是北伐……
大梁的北疆军与北寮步军的实力已经相差无几。西疆那边还好,已经在秘密训练重骑兵了……
那南疆军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
本来战斗力就弱、再加上南兵北战,恐怕连天气、气候都无法适应!
这时,叶蓁蓁低声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不是得给儿郎们开个小灶,让教识些字、排列阵法?”
武霸图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叶蓁蓁歉然道:“我是不懂的,所以也只是胡乱说说……假设五个北寮兵、对我们五个南疆兵。论单打独斗的、咱们南疆兵肯定不是北寮人的对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让我们的南疆兵结成小队伍,三五人纠成一队、专打一个北寮兵?所以还是五人对五人……可咱们是五人打一人、打完一个再打一个……”
武霸图放声大笑!
叶蓁蓁一怔,随即红了脸。
——是她班门弄斧了罢?
她讪讪地垂了头,有些不安,双手绞起了衣角。
“蓁蓁真是我的贤内助!”武霸图笑道,“果然是条新思路……”
叶蓁蓁有些难为情,“二郎哥哥定是哄我的。”
武霸图笑道:“哄你作甚!原本我已经想到了别的法子!只是我这法子十分烧钱!如今听蓁蓁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多用点儿时间,儿郎们多练、多学,将来真到了战场上、也多一门保命的本事,极好!”
叶蓁蓁听了,这才又笑了。
梁任在帐篷外头喊了一声,“少主,时辰差不多了,少夫人再不回去……恐怕城门要关了!”
武霸图说了声“知道了”,然后加快了扒饭的动作。
两口三口吃完饭,他站起身……
叶蓁蓁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飞快地用手背一抹嘴儿……
然后轻笑,“才吃过饭菜,也没茶水漱口……那便不吃蓁蓁的嘴儿了。”说着,武霸图紧紧抱住叶蓁蓁,用他的脸、在她的面颊上重重地蹭了蹭。
——他下巴处的胡子茬儿扎得她的脸儿痛痛的!酥酥的!还、还痒痒的?
叶蓁蓁的脸儿一下子就红了!
武霸图笑了,长手一捞,便拥住了她、带着她朝帐篷门口走去。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适时的松开了手……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
武霸图骑着马儿,护送着叶蓁蓁的车架,一直将她送到了城门处。
已经到了关闭城门的时间了。
守城卫兵已经落了闸,只开了闸门上的一个角门、在最后一刻钟里容百姓进出。
不少赶着马匹、驮着货物的行脚商人害怕错过了关闭城门的时间,正气喘吁吁往城里赶;也有出城走亲戚的百姓们要回城、也怕错过城门关闭所以慌慌张张地往城门里跑。更有不少进城做工,或做买卖的小贩挑着箩筐、背着包袱的从城里疯涌而出……
一时间,城门处鸡飞狗跳,众人嘈嘈杂杂,有喊爹娘的、有寻儿女的,有哭着说我丢了东西的、还有骂人踩掉我的鞋的……
梁道上前打点,教守城卫兵开了另外一个角度,正准备让叶蓁蓁的马车进城——
叶蓁蓁突然撩开了车帘子,轻喊了一声“郎君”……
武霸图策马过来了。
叶蓁蓁从车窗那儿递了个小包袱出去。
武霸图不明所以地接过。
叶蓁蓁小小声说道:“里头是烤干的猪肉脯,郎君拿着充饥用。只是天气干臊、平时少吃些,就怕吃多了会上火会鼻血……”
武霸图微微一笑,说了声“好”。
两人四目相对……
叶蓁蓁一笑,说道:“那我回家啦!后天郎君早些回来。”
武霸图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