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
潮湿的石壁,四方的房间,一道女声在细细的诉说。
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却沧桑的好似已经度过了近百年的岁月。
“我今年十四,身为庶出女,在年幼时并不受父亲重视,直到两年前,我跟随母亲出席家宴时,父亲才突然开始对我亲切起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的好日子终于来了,没想到却被父亲领着来到地洞前……便是公子见到的那个入口,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父亲的宠爱来的太过难得,于是我就跟着父亲下来了,就是公子所在的这件密室中。公子不妨猜一猜,我看见的是什么?”
秦荷勾了勾唇,美好的脸庞顿时便的狰狞起来。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希望事实并不是他猜想的那般。
“一个年纪比我父亲都大的满腹流油的老男人。”
秦荷的声音并没有起伏,好似在讲述家中与柴米油盐般平凡的小事。
她微微抬眼,看向楚留香:“公子想必在江湖闯荡已有多年,自然是知道有些人总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比如对年幼的孩子才能有感觉。”
楚留香的脸色微白,他自然曾经有所听闻,但这种事竟然发生在眼前这个宛若绝离红尘的少女身上。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肥猪是我那好父亲结交的县官。”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些洞穴的通道所通向的出口就像是一份难以抹去的名单。”
她的话很平淡,但楚留香却还是能感觉到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个小女孩的无助、害怕与恨。
“很奇怪是不是,这些人在太阳下都是衣冠楚楚的,就像住在城东的赵老爷,前些年闹旱灾,灾民经过上元县的时候,他还开库布粥,但是他在我身上捏出来的淤青也不是假的。”
秦荷说着,轻喘了口气,情绪很快便平复下来。
“几个月前,我找到机会偷偷逃出家,凭我的这几分姿色很快就找到几个人帮我,公子不必露出这种神色,我从一开始所做的就已经和女支女没有差别,堂堂员外做的也不过是龟、公的生意。”
秦荷用平和的声音娓娓说道,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是一个装着情感的机器。
“我让人从这些通道,就是那些姑娘们的父亲经过的通道潜入她们家中,将这些女孩子抱到这里,我对她们做了什么之后你可以问胡妹妹。”
楚留香脸色一僵:“你对她做了什么?”
秦荷轻声道:“她很好,比我带回来的所有姑娘都坚强的多,这么些时间不足以让我做什么。”
虽然心里知道那个鬼灵精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但楚留香听到她如此说才算略微放心了些。
秦荷沉默的看了楚留香一会儿,忽的笑了,她的笑宛如昙花,洁白而圣洁:“她有你这么照顾,倒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听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叫十一二岁的女孩为‘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放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却令人觉得是合理的。
太多的经历给这个姑娘身上披上了一层岁月感。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把这些姑娘从地道中接出来,然后就一直把她们关着,直到报官之后被人发现,我本以为从这些他们长走的通道接人会立即发现,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才会被丐帮的人发现这个地窖,后来分明已经报官了,又因为那些人的撤状而平息了这件事情……”
平缓的声音,语音节奏开始变快,急促的,激动地,那是已经压抑了两年的愤怒。
楚留香现在知道了,从一开始,这个女孩子想要做的只是让那些富甲官户暴露在阳光下而已。
秦荷将手中的水一口饮尽,深呼吸了几下,才将情绪平息下来:“你要带我去见官吗?”
楚留香向她走近,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头上:“我无法对官府产生影响,但会在江湖中为丐帮弟子洗清冤屈,会把这一切的真相告诉所有的江湖人。”
秦荷笑了,在摆脱所有负担后,终于露出一丝纯真的,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笑容。她将手搭在楚留香的手上,将他的手从头上拿下捧在了手中:“知道吗,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摸过我的头。”
楚留香还想安慰她,忽然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开始使劲,他从桌子上拿起水杯。
“你……”
秦荷还是在笑着:“那些姑娘都还是清清白白的,这点你可以让那些人放心,她们和我差不多大不是么。”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身上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扭曲,脸上却安逸的笑着。
楚留香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力的捧住女孩的手。
“你会在我身边的对吗?”
“我会的。”
他轻轻拍了两下女孩的手,在女孩面前蹲下。
洁白的脸上逐渐失去光泽,颤动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漆黑的眼眸变得灰暗。
鲜活的生命已经冷却了。
楚留香却觉得,这个姑娘其实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只有刚才的片刻才是真正的活着,就像是回光返照。
桌子下传出轻微的声响,然后底下的门被从下推开。
云琪在底下听了有一会儿的时间了。
她对黑暗的适应很不错,在练功到了一定程度的之后,便四处摸索,后来在通风口下端摸到了一扇小门。
走进门通过甬道,却听见了这两人的说话声。
直到最后一点声音都没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云琪才意识到事情发展的有些不对。
楚留香叹了口气,将秦荷的身体抱起来小心的放在一边,然后替云琪将桌子移开,手一伸就把小姑娘从地下抱了出来。
“楚……咳,楚大哥,你还好吗?”
近一天没有喝水,再加上喉咙有些冻伤,她的声音非常沙哑。
楚留香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把脉之后确定没有受伤才放下手。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问道:“阿琪,你嗓子怎么了?”
“看来是我小人心了。”
自嘲着说完,云琪疑惑的看了楚留香两眼,总觉得楚留香今天和她说话的语气比以前更加的温柔,或许,是因为秦荷的遭遇让他对女孩子又柔软了两分。
云琪向秦荷看去,即使已经失去生命,却还是美丽如坠地的天使。
“她其实一开始就是在求死,那些被曾经被绑架的女孩子只要家人耐心的疏导,耐心的陪她们最后都会过去。”
楚留香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先让你的嗓子好好休息一会儿,听你说话比醉酒后第二天醒来都难受。”
楚留香会醉过酒?
云琪看了他一眼,好吧,楚留香也是人。
“楚大哥,你每次经历过这些之后是怎么忘记掉的?”
楚留香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楚留香果然不是普通人。
他所做的事都是得不到回报,甚至有可能会令他背负上骂名的事情,而他却坚持做了这么久。
“那我也会记得的。”云琪看向秦荷。
阿彩也好,秦荷也好,这两个女子她都会记得的。
楚留香无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到客栈之后,她好好的睡了一觉。
在她睡着的时候,楚留香已经通过丐帮在江湖中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并且再次回到地窖中将秦荷的遗体葬了。
云琪这一觉睡了很久却睡的并不踏实。
她做了很多梦,有关于阿彩的也有关于秦荷的,但更多的是在庆幸她能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再次经历童年、学习和成长的过程。
有疼爱她的师长,令她佩服的朋友以及值得尊敬的引领者,甚至,无需努力无需求取,所学的武功都是足以令江湖人争红眼的绝世武学。
她是幸运的。
幸运到可以无欲无求,幸运到可以无需欲求。
此事已了,也没有其她的事情找上门,二人都觉得可以好好享受这段时光。
楚留香博闻,善谈又十分细心,和他作伴是件让人觉得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他开始兴师问罪的时候,这路上便又变得十分难熬。
“之前给你把脉时,我发现你的功力又增进了。”
云琪看了看天气,又看了看树叶,视线又转到草间。
鬼知道为什么被楚留香这么轻声一问,她竟然开始心虚。
楚留香见她左转右转就是不看他的视线,无奈的拍了拍她的头:“你还小,练武不急于一时,我当年在你这年纪的时候还远不如你,若你再次走火入魔,极有可能会没命。”
云琪低下头正应付的哼哼着:“唔,哎呦。”
楚留香优哉游哉的收回手,看着她松开马绳捂住额头的样子朗声笑着。
“敲傻了都。”
她的脚下意识的在马肚子上蹭了两下,马匹立即向前蹦跶了两下,一时不慎,云琪差点被直接从马匹上抛下。楚留香立即令自己的马匹同她的马并行,越过身子将她的马绳拉过,与自己的马绳一同牵着。
“我讨厌骑马!”
楚留香大笑起来。
“江湖人不能不会骑马。”
“江湖人不应该可以不会骑马,但不能不会喝酒么?”
云琪双手握紧马鞍,跟着楚留香笑道。
清风过林,青草摇曳,树叶簌簌,四月的阳光已有些炽热。
马蹄声哒哒,这是一条前往京城的山道。
楚留香正要去北京城的富豪世家盗取一尊白玉观音。
这条路上只有一匹马,行在路上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在听说他要去偷玉观音之时,云琪就向他作别,说是要去太原做客。
他看着停在小姑娘肩膀上的白色雄鹰,并没有阻拦,以云琪的功夫很少有人能作为敌手,她人不坏,也机灵,楚留香希望下次见面,她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