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II.

多奇亚的冬天算不上寒冷,被风从山区带来的难捱湿气也被宫殿中燃烧的火炉驱散。取而代之,飘浮在索兰诺摄政宫中的是干燥而昂贵的香料气味--多奇亚与提洛尔同为海上商贸强国,常年争夺着在海对岸的帝国港口经商的特权。费迪南掌权以来,多奇亚在皇都艾斯纳压了提洛尔一头,几乎垄断阿雷西亚流通的泰半香料货源。

侯爵擅于享乐,也有底气挥霍。

正对花园的回廊结构颇有异国风情,窗洞镂空,不安置帘帷或玻璃,却得益于垂落的一串串附魔铃铛,风雨不侵。

费迪南·特雷多快速沿着这条走廊来回踱步。他身形富态,步伐却十分矫健,年轻他十多岁的心腹也要加快步子,才不至于已经掉转身的主君撞个正着。

“今天的信使还没到?”费迪南有些不耐,不知道第几次问同一个问题。

如今反叛的南科林西亚领主尽数溃败,残存的多奇亚主力已然退到幽风山脉后。身在索兰诺的侯爵每日都急切等待着信使快马传讯。神殿之间递送消息要比马匹更快,但是费迪南并不十分信任神官。尤其在他执意令次子抛下神职者身份之后,身在索兰诺的鲁伯特和其他蓝血派神官也对侯爵颇有微词。

眼见着费迪南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心腹惴惴不安起来。

这位侯爵性情反复无常,和颜悦色时令人如沐春风,暴躁起来着实叫人魂飞魄散。他可不想当被臭骂甚至责罚的倒霉蛋。

幸而就在这时,熟悉的急促脚步声响起。从北方来的信使到了。

费迪南倏地驻足,也没回身,直接问:“布鲁格斯那里怎么样?”

“如您所知,第一批抵达的舰船被改造过的魔法攻城器损毁,损毁严重,但另一半还在外港的船只及时抽身,逃过一劫。阿方索大人无碍,已经重新整合部卒,将布鲁格斯港彻底封锁起来。伯恩哈德大人不日将会重新南下,从东侧阻截通往布鲁格斯的陆路,断掉后援。”

“西格蒙呢?”

“西格蒙大人会留一部分人继续骚扰南荷尔施泰因边境,让敌人无暇回护布鲁格斯。他本人和大部人马已经返回东境。”

费迪南冷哼一声:“老狐狸,但也算帮上忙了。”

“阿方索大人传言,卢瓦尔不愿意正式对布鲁格斯出兵,即便有伯恩哈德带来的援军,也未必能攻下布鲁格斯。”

“无妨,继续围着。”

“但是补给……”

费迪南横信使一眼,冷笑:“军粮不够了就在当地筹措,这种事还要我说?”

至于怎么筹措,自然是强取豪夺,抢不完的就烧掉,绝不给布鲁格斯喘息的余地,执行焦土作战。

“是……还有一事,海克瑟莱的攻城器实在可怖,现在外城城墙附近几乎都成了无人之地,没人愿意冲锋靠近。”

费迪南又嗤笑:“海克瑟莱改造的秘术再强,能当武器投掷出去的符石也不是能轻易到手的珍奇货,总有用完的时候。让阿方索继续建造攻城车冲锋,把他们的符石耗完。”

又细细盘问了一番之后,费迪南才放对方回去。

数日前,得知多奇亚船队竟然在港口受重创时,侯爵的怒火可谓是一场无情的暴风雨。他当众将海克瑟莱一族从亚伦到白鹰城的老夫人都骂了个遍。现在看来,他已经对局势又多了几分信心,甚至哼起了小曲。

心腹不由松了口气,顺着话头恭维:“荷尔施泰因腹地受威胁,却还是认不清情势,死咬着白鲸山隘不放,妄想冲过天险。他们的少主人还是太嫩了,怎么能和您匹敌?”

费迪南拍了拍肚腩,志得意满地笑了:“可不是?”

他顿了顿,转而说:“但如果我是他,我也绝不会撤军。那毛头小子也走投无路了。这时候北上最多能给布鲁格斯解围,但他一退,我们的人就能翻山追上,北方佬好不容易吞下的南科林西亚可就要全部吐出来了。弗雷德加那群蠢货也肯定压着不让他退。”

这么说着,他又大笑了数声。

白鲸山隘是幽风山脉为数不多冬季也能照常通行的关口,如今由多奇亚精锐重兵把守。山口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另一边的科林西亚、荷尔施泰因联合军虽然短暂地夺下过一座堡垒的控制权,很快又被打回原地。

布鲁格斯并非公国最初的主城,地理条件优越在不冻的港口,丰沃平缓的地形作为军事堡垒较为不利,一旦被切断水陆交通,便彻底作困兽之斗,撑不了太久。

换而言之,只要多奇亚守住幽风山脉这道天然防线,就可以高呼胜利。

“急报!”

从山麓而来的使者没经过通传,就喘息着闯进来。

费迪南嚯地回身:“怎么?”

“荷尔施泰因军已经翻山,朝索兰诺直奔而来!”

在场众人尽皆失色。

“白鲸关隘怎么可能失守?”

信使咽了口唾沫:“不是从白鲸关隘,是从老人峰翻过来的。”

困惑的寂静封住了所有人的唇舌。

老人峰位于幽风山脉中段,峰下的山路确实是穿越山岭最短最快的途经,翻过山口就可以走历史悠久的大道,直入多奇亚腹地。但老人峰近旁一入秋就开始积雪,道路又极尽险峻,在夏季也常有坠落深谷的事故,是冬季行军最不可能选择的死路。

“怎么可能……”

“到底是怎么?”

“管他妈的是怎么做到的!”费迪南已经回过神来,厉声逼问,“敌军数量?现在到哪了?”

“人数不多,不会超过三千人,但是骑兵极多,似乎是亚伦亲自带领的荷尔施泰因主力。按照现在的势头,十天就能顺着旧都大道直达索兰诺。”

“立刻把白鲸关隘的人撤回来,在大道沿途的堡垒阻截;还有,发出征召令,让南边立刻准备增援回护索兰诺!”

摄政宫因为惊人的消息乱成一团。

费迪南下达完紧急善后的命令,心中闷气无处宣泄,重重一拳击在墙面。

悬挂的装饰性镜子慌乱地震动数下落地。

一地闪光的碎片。

从高处俯瞰,老人峰山谷之间点缀的结冰湖泊不免给人这样的印象。就好像过路的神明失手砸碎了镜子,散落四处。

而在沟谷幽壑之间,被厚冰覆盖的道路宛如缎带,冰橇留下的痕迹则是编织的纹样。

荷尔施泰因军之所以能快速翻阅这座山谷完全用的是魔法与巧思:在融雪期事先用符石标识可以安全行走的区域,再派遣先锋队沿途以冰面为媒介刻印冰元素咒术。一旦完成,冰橇就载着人马顺着画出的道路快速通过,如履平地。

“真亏您能想出这种翻山的点子,费迪南只怕现在正在大发雷霆。”

亚伦闻言笑了笑,也不见自满:“这在荷尔施泰因司空见惯。如果没有这种手段,一入冬再老练的向导都可能迷失在雪原。但费迪南和他身边的索兰诺人只怕根本没见过积得半人高的大雪,这种计策就超乎想象。”顿了顿,他又问:“你倒不揽功劳?”

伊恩淡淡道:“我连带路的都称不上,埋下标记符石的都是您派来的人。”

“但没有你带着他们东躲西藏,也不可能避过多奇亚守军的耳目布下这道先手。”

伊恩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越来越远的队伍尾巴,半晌才问:“您还不动身?”

“我知道你无意继续跟我南下,不如说你竟然现在还在这里多少让我有些惊讶。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但我对你有个个人名义的请求。”

伊恩讶然盯住亚伦。

亚伦微微一笑,这笑却不太从容,罕见地显得有些难堪:“作为一族之长、伯国主君,我不得不把布鲁格斯当做诱饵和弃子。艾格尼丝拿出了怎样的诚意与条件,我也清楚。”

伊恩预感到了什么,翠绿双眸中波光冷冷地一转。

“弗雷德加那边解决之后就会北上援护,但一路还要应对残余叛党的骚扰,未必来得及。布鲁格斯可以再夺回来,但--”亚伦抿唇,忽然干脆地低下头,“仅仅作为艾格尼丝的哥哥,我请求你保护她。”

“凭我?您是认真的?”伊恩哂然。

“为此我准备了二十人的帮手,都是科林西亚人。”

“围住布鲁格斯的人没有两万也定然有两千,您未免高估我了。”

“你两次从布鲁格斯逃走,我在布鲁格斯的人都未必比你更清楚进出堡垒的秘密途径。我不需要你帮忙守住布鲁格斯,你只需要在危机时刻带她离开那里,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即便我成功了,我也可能会就此和她远走高飞。那样也无所谓?”

亚伦闻言莞尔,对此不置可否。

伊恩口气变得愈发尖刻:“那么作为伯爵大人,对于没能守住布鲁格斯城、却逃得性命的公爵夫人,您之后愿意给她多少自由?”

这是又一个亚伦不愿意直接回答的问题。

“如果您真的以她的安危为优先,那么何必拖到现在?”

亚伦叹了口气:“即便我早派人去也没有意义。艾格尼丝也在赌,不可能中途收手逃走。”他的注视里多了一丝微妙的谴责。

伊恩没有作答。他也不可能回答。

艾格尼丝愿意押上一切的豪赌中是否有他的位置,他心知肚明。

亚伦轻轻叹息:“总之,我的两个妹妹一旦下定决心,就固执得惊人,尤其对我毫不留情。这时就只能出动别人了。”

伊恩闻言飞快地勾了勾唇,一勒缰绳,坐骑掉头往北。

“帮手我收下了,但我不会向您做任何承诺。我会尽全力,那与您是否低头求我无关,只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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