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ongTale
艾格尼丝被伊恩邀请的话语吸了进去。
她神情空白地看了他半晌,嘴唇翕动。
伊恩以指腹按住她的唇瓣,阻止她吐出答句。
“不用告诉我你会不会来,”他声音压得极低,哪怕有人站在他们身侧偷听,也要费力气才能辨析明白,“今天午夜,厨房西侧门,我知道怎么离开主城。”
找不到合适的应答之词,艾格尼丝抓住了伊恩的衣袖。
“直到圣歌结束,我都会等在那里。”
不给她再提问的机会,伊恩语毕便轻柔却坚定地挣脱她,转身往门边去。
艾格尼丝快步追上,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他因为她的动作颤抖了一下。
她非常想知道伊恩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如果她看着他,就没有办法这样绊住他的脚步。况且她也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神色。
嘴唇分开,努力发出声音,但吐出的只有气息。
一遍,两遍,第三次尝试,艾格尼丝终于发出了沙哑的一个音节:“我--”
她深吸气,将脸贴住他的肩背,喃喃:“我会去赴约的。”
伊恩像是冻住了。
于是艾格尼丝低低地重复许诺:“这一次,我会去的。”
他静默许久,猛地转身。她来不及看清,他已经凑近了吻她,来势汹汹,像搭上毕生的热情,甚至咬了她一口。这个吻里蕴藏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艾格尼丝根本无暇逐一分辨。但奇怪的是,这久违的亲近竟然让她难过。她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伊恩后撤得也十分突兀。
“那么请容我告辞。”换上客套的措辞,他往门边走,没有回头。
艾格尼丝无端被恐慌击中。他们真的约好了么?她……真的决定要抛弃一切和他私奔了?事态变化得太快,她头晕目眩。
再想追上去,伊恩已经顺手拉开了备餐室的门:“多谢您。”
尤丽佳从里面走出来,点头致意。
艾格尼丝立刻收敛表情。尤丽佳走过来,无言地替她整理略微散乱的发髻,比往常的态度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同情。这对尤丽佳而言,算是难得的感情流露。
艾格尼丝看了对方一眼,立刻垂眸,没有说话。
不论是尤丽佳还是希尔达,如果知道伊恩打算带她私奔,都不可能协助制造今天单独会面这个契机。伊恩必然欺骗了她们,比如声称他只是想要和她好好道别。她们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她会甘愿抛下身上担负的所有责任,冒着身负万千人唾弃的风险和伊恩踏上前途未知的旅程。
但刚才的那个面临抉择的瞬间,她竟然没有丝毫犹豫。
比起让亚伦、苏珊娜、还有所有寄希望于公爵夫人之人失望的惶恐,失去的伊恩的恐惧要更沉重、更尖锐。艾格尼丝知道这是个疯狂的决定,她很可能会为此后悔一生。但再次错失他也一样会后悔。同样的懊悔她已经不想再品尝第二次。
其实权衡孰轻孰重很简单。
她确实哪边都不想舍弃,因而没有做出选择,但这不代表两者之间没有优先高下。
她之所以努力成为合格的领主代理、公爵夫人,海克瑟莱的女儿,是为了能够看到另一种可能性--那是同时作为艾格尼丝、仅仅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可能,那样的未来愿景中包含伊恩。在有可能两边兼顾的时候她当然都想要,但真的只能留下一种,她根本没必要踟蹰。
活到现在她几乎没有在重要选择的关头任性过,大都全权交给别人。
第一次由她主动选择的时候,她遵循了理性和常识,然后花了十年的时间原地踏步,一遍遍地回到那个寒冷的春夜。第二次她选择随着冲动与憎恶行动,与理查以惨烈的方式决裂,她付出了代价,但并不后悔。
而这一次,她也准备好了支付代价。不论那会有多沉重、带来多少痛苦。
--至少此刻她想要这么坚信。
如果伊恩将约定推迟到明天,她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但幸好就是今晚,不足以让她反悔。
一旦下定决心,艾格尼丝的心情就变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希尔达从窗户中翻进来,打量了她一眼,疑惑地皱眉:“您还好么?”
艾格尼丝垂眸莞尔:“想清楚了一些事。今天我想早点休息。”
“是。简已经为您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洗漱过后,艾格尼丝表现出想要入睡的意愿:“你们也早点去休息,今晚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尤丽佳与简交换了一个眼神,默然退下。
希尔达却没有立刻离去:“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么?”
艾格尼丝的胸口因为歉疚而揪紧。这只会是一个开始。想必她毕生都要因为辜负了这样真诚的好意与信任而怀有负罪感。她很庆幸床帘遮挡了自己的表情。
“谢谢你,希尔达。”
“和我就不要多客气了。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轻声说:“这样就够了。谢谢。”
希尔达走到门边,逗留片刻,有些惘然地轻声说:“这么做,在亚伦大人看来,一定是正确的。”
不知道这话是在说服艾格尼丝还是她自己。
“我知道。”
卧室门轻轻阖上,艾格尼丝起身走过去插上门栓,回头环视这居住了七年的房间,心头掠过一丝惆怅。终于要结束了。她不必去想明天还有什么公文要处理。科林西亚会怎样,布鲁格斯会如何,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这场争斗无疑会因为她的任性而彻底乱套,但这些问题她已经不需要在乎。
没什么可以带走的,珠宝都已经为了理查而抵押出去,况且她本来就不打算从这里拿走什么。除了随身的衣物,还有奥莉薇亚赠与她的那枚符石。
艾格尼丝将脱下的外袍重新穿回去,将外出的斗篷放在床尾。想了想,她又将长发简单扎成一束,方便行动。然后,她熄灭了房中的灯火。
准备就绪,只等午夜降临。
外面的脚步声和细声交谈也逐渐归于寂静,门缝下摇曳的微光来自拐角的火盆。艾格尼丝甚至听得到晚间祈祷的圣歌声。
圣歌……
艾格尼丝一个激灵。
由于拉缪一族以信仰虔诚著称,就在主城堡垒一侧的神殿每天都严格遵守最严格的规矩,一天会进行七次祈祷。晚祷是一天中的最后一次祈祷,在天黑后开始,宣告全城大部分人入睡的时间。而在过午夜后,还会有午夜祈祷,那又被称为守夜祈祷,顾名思义,全程在黑暗中点亮烛火进行。在那之后,天亮前还有黎明祈祷。
伊恩说他会等到圣歌唱完。
因为约定了午夜,艾格尼丝自然认为他指的是午夜祈祷的圣歌。
但会不会--
她仔细回想伊恩离去时的情状,不安的预感骤然膨胀。
那个吻称得上过火,艾格尼丝沉浸其中时就隐约感觉疑惑。她感受到的并非邀约被应下的狂喜,而是另一种强烈的感情。一旦以伊恩别有意图为前提考虑,艾格尼丝就突然解开了残留的谜题:那更像是要将与她接吻的感觉铭刻在心。
艾格尼丝捂住脸,想要驱散这充满恶劣猜疑的猜想。但推演出的念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激得她浑身发颤:
--伊恩其实在道别。
--他根本没有真的打算和她私奔。所以她应下时他才那么震动。
--如果在午夜时应约,他肯定早就不在了。
--但是那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说等到圣歌结束?会不会,会不会直到晚祷结束,早在午夜降临前,他都在那里?
艾格尼丝立刻起身披上斗篷往外走。
走廊上没人,她虚掩上卧室门,贴着墙向前走。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今天公爵夫人这一侧的套房分外寂静。她等在拐角聆听片刻,确认没人,便闪身往通向夹层的小楼梯走去。直接从出入口离开套房可能会遇见守卫,但不当值的佣人居住的夹层直通厨房。通往夹层的小门上锁,但女主人当然有钥匙。
夹层中还有人声。
将兜帽拉低,艾格尼丝在开锁之后等待了片刻,才开门闪身到另一侧。随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楼梯的阴影中移动,同时分心分辨着远处是否还有圣歌传来。
依稀已经是最后一节了。时间所剩无几。
艾格尼丝才准备矮身向厨房入口走,脚步踢踏,有人打着哈欠从楼梯口经过,她立刻缩在原地不敢动。幸而脚步声很快远去了,鼾声此起彼伏。
夜晚的厨房只有火炉依旧闷闷烧着。幸好艾格尼丝之前带领尤丽佳参观,对厨房构造还算熟悉。她快速在货架和灶台之间穿行,却不小心踢到了在地上睡成一团的猫,人吓得差点跳起来,猫确实尖利地大叫了一声跳走了。
艾格尼丝怕有人循声而来,几乎是朝着厨房侧门一路小跑。
歌声还没停。
一头扎进夏夜,她左右四顾,第一眼没看到任何人影。
太阳穴突突地跳,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传入耳中的圣歌也变得稀薄。她深吸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观察周围状况。
然后她看到了。
伊恩站在对侧城墙凹陷的阴影中,正抬头凝视着主城的某扇窗户。
艾格尼丝回头望了一眼。
那是她的卧室小窗。
伊恩看得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她。她本可以立刻走过去,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路面潮水满涨,每一滴都是泼洒而出、无处宣泄的感情,汇作灰黑浑浊的汹涌河流。在他动之前,她也站在原地,迈不出第一步。
晚祷悠长的圣歌最后一小节消散在夜色中,虫鸣与海潮声变得清晰。
伊恩轻轻吐息,打算离开。但他随即终于发现了她,霎时僵住。
艾格尼丝揪紧了斗篷系带,如果不抓着什么,她可能会站不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但他没有。
伊恩安静地凝视着她,任由她向他一步步靠近。
十多步的距离她走了仿佛有一个世纪。
艾格尼丝终于来到伊恩面前。
“如果我没有来,你就打算一个人走?”听到自己平静又清晰的问话,她都吃了一惊。
“对。”伊恩称得上乖顺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不打算带我走?”
一拍勾起无用希望的沉默。
他轻声说:“你不能和我走。”
最烂俗但也最能传达她心情的词眼从她唇间跌落:“为什么?”
伊恩别开视线,拒绝作答。
艾格尼丝的嗓音开始发抖:“又是复仇吗?你……其实依旧憎恨我?”
深沉的夜空聚集起大片的阴云,两人又都身着斗篷,其实都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笑了一下。他的口气也很温和:“如果你想要那么相信,那就当是那样好了。”
“我并不想!”她不禁抬高声调,话出口又后怕地回头确认没有惊动旁人。她怕趁这个间隙,伊恩会突然消失,她立刻转回来。
伊恩见状又苦笑。
“告诉我……”眼眶又酸又热,艾格尼丝不禁想,如果眼泪能成为有效的武器,那她就那么不成样子地哭出来也无妨,而炙热的泪珠也确实争先恐后地滚落面颊。她想要眨眼看清他,但视野只有更加模糊。
震惊的余波褪去后,显露出屈辱与愤怒的底色。一瞬间在脑海中现身的巧妙的说辞又不知去向,她能吐出的只有笨拙的控诉:“我选了你。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你。但你……”
她这个决定有多大的分量,他不可能不清楚。
伊恩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口吻说着残忍的话:“对,但我辜负了你。”
艾格尼丝想胡乱擦去泪水,但只有更多涌出来。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哭泣的时候,她的唇角竟然会向上翘起。明明已经哭成这样,再深地印刻进身体里的伪装本能也无法掩盖她真正的心绪。也许她是真的想笑,觉得眼下的状况荒谬。
她闭了闭眼,哑声说:“我明白你的意图了。”
伊恩没答话。
她便说下去:“如果是你辜负我,那我就有理由恨你,而你也算是终于成功报复了我一回。彼此都解脱的方法,你这不是找到了?我是否该称赞你手段漂亮?”
他沉默地看向天空。不承认,但也没有否定。
一滴冰冷的水砸在鼻尖。开始下雨了。
艾格尼丝深呼吸,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一找到机会就走?为什么……你还要等在这里?”
几乎同时,远雷从港口的方向传来。
伊恩一震,却并非因为雷声。
斗篷兜帽被越来越大的雨幕打湿,不堪重负贴到额前,也因此剥夺了遮掩伊恩神情的阴影屏障。他不再笑,也不继续以沉默挡回质问,反而带着自我厌弃的神情坦诚地应答:“因为我还是残存一丝幻想。那天夜里,我其实在晚祷时就等在公共林地,直到午夜祈祷结束。如果你在那期间任何一个瞬间出现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这一回故意漏出一点破绽,你会不会察觉我的异样?你会不会发现我故意说错时间误导你?你……会不会在晚祷结束前来这里?”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不该由他触摸的什么易碎品。
看得出来伊恩努力想要露出一如既往的清爽微笑。但他的唇只扭曲作僵硬的一线,无法如愿弯起弧度。自己的窘态反而取悦了他,伊恩忽然刻薄地笑了出来,盯着艾格尼丝低语,像是惊叹,又犹如控诉:“但你竟然真的来了。”
“既然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带你走。”他看向马厩的方位,“如果带着你逃走,很快就会被追上。如今我没有保护你、从那样的状况下脱身的能力。只会让你在被抓回来之后,又受不必要的攻歼。”
“我不在乎。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否可能?”艾格尼丝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穷途末路的绝望。她不相信自己在说的任何一个词。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久违地重拾他们之间的名字拆解游戏,怀念地笑了笑,“但我在乎。”
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禁哂然:“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害。”
艾格尼丝摇头,想要让他就此打住。
如果任由他这么说完,那么他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
她捂住他的嘴,但伊恩捉住她的手腕,坚决地挪开。
随后,他径自继续以尘埃落定的口气,温存又率直地倾诉:“我十六岁那年遇见你,没到十八岁的时候与你分开,那之后过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没想到回头看,我的人生里除了你、与你有关的、因为你而起的,除了这些,竟然已经快要什么都没有了。人似乎不该活成这惨状,但我已经这样了。即便事到如今,让我再找个别的活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你不一样。你还能前进,还能改变,除了我,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别的人和物。其实如果可能,我也更想让你永远被我困住。”他轻笑,“那样我可以没什么负罪感地继续纠缠你。我答应过的是陪着你走,直到你身边不再有我的位置,而非永远。”
“圣地有句谚语,意思大致是旅人在荒漠中时行走捡到的以为是明珠的东西,往往走到绿洲才发现它其实是平平无奇的石子。不是今天,也会有下一个契机。你已经过了需要我填补你、也只能与我互相填补的阶段。艾格尼丝,从今往后,就算没有我,你也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
伊恩将她拉过去吻了一下,蛮横地不让她中途反驳。他的嘴唇也被雨水打湿,湿润却灼热。艾格尼丝不禁抓紧他,在亲吻的间隙宣告:“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无可奈何地叹息,随即冷酷地指出,“但事实是,我待在你身边就会成为隐患。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平心而论,亚伦已经对我很宽容,但现在他不允许我再在布鲁格斯待下去。”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
伊恩的神情变得复杂,他将脸滑进她肩头,弱声喃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想为谁做点什么。就让我如愿吧。”
那么片刻,天地间只有雨声。
艾格尼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以,但有个条件。”
他怔然抬眸。
艾格尼丝的牙齿在打颤,话却说得很清楚:“你也还能改变,能前进。你不会永远对我有害无益。”
顿了顿,她强调:“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假如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
伊恩定定看了她片刻,垂睫应道:“我答应你。”
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像是眼泪。
艾格尼丝被雨淋得湿透,却感到干涸。
“我想过要不要藏一截你的头发。但还是算了。”说着,伊恩再一次地,最后一次抓住艾格尼丝的肩膀吻她。
他后退了一步,十分平静地陈述另一个版本的事实经过:
“我只是背叛你、离开布鲁格斯的又一个懦夫。今晚你没有见过我。你准时赴约了,但根本见不到我的踪迹。这一次是我失约了。”
就这样,伊恩独自消失在雨夜中。
作者有话要说:战略撤退.jpg
冷知识:名为ALongTale(长故事)的本节为全文最短的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