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向来是科林西亚一年最好的时候。今年冬季略显漫长,但入春后天气迅速转暖,此后没有异常,再过一个月预计会是个丰收季。布鲁格斯城内城外都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粮食有好收成就意味着布鲁格斯闻名的羊毛产业也无后顾之忧,预备着在冬季到来前离岗的商船们船主们已经纷纷和本地的合作伙伴约好了开春之后的交易。
然而布鲁格斯堡垒中的气氛与城下迥异。
公爵夫人从梅兹归来近十天,从科林西亚各处前来的使者和文书就没停歇过,信鸽扑扇翅膀的声音、勒快马的嘶鸣、还有暗含忧虑的小声议论重叠在一处,都显得堡垒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
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是否真的会在圣地接受加冕?如果他真的打算留在圣地,那么科林西亚要怎么办?他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婚姻又要怎么处置?
大部分人其实更希望保持现状:自从公爵夫人代理理查管理事务已有大半年,公国内部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冲突。如果可能,谁不想维持稳定的局势呢?
但在艾格尼丝上台之后利益受到压制的一小部分人--比如主张与多奇亚侯国联系紧密的西南方位的数个家族,还有反感海克瑟莱以及神殿革新派影响力的蓝血中坚,他们已经在暗中行动起来,试图伺机打破公爵夫人维持的平衡。
艾格尼丝再次面临考验。
接见过来自南部伯爵弗雷德加的使者之后,为理查的传闻善后的事大致告一段落。艾格尼丝离开会客厅,夏末蔷薇凋萎的残香从放置在走廊上的石花瓶中传来,她驻足,不禁叹了口气。不知是为明媚夏日的逝去还是做不完的事而哀叹。
“您今天起得早,要不要回房间休息一下?”简上前半步,低声提议。
“我一个人到后园走一走再回卧室。”
“是,那我先去准备。”
眼下白昼还很长,早就敲过晚钟,园中还是被暖黄的日光所笼罩。艾格尼丝走过绿叶垂地的花架,恍惚想起去年仲夏时节就在这里,她曾经和菲利克斯有过一段刺痛而刻骨铭心的谈话。那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在那之后,她没有接到过菲利克斯的消息。也不知道理查是否在圣地遇到了他--如果他安然无恙的话。
今年的仲夏庆典只是一场非常单纯的狂欢庆祝活动,只不过安全措施比往年要慎重。艾格尼丝只在必要的时刻露了个面。一年时间过去,几乎没有人再提及在去年仲夏突然露面,而后同样突兀地退场的莱昂。毕竟那之后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能够时刻铭记挂怀在心的说到底只有那么几样。
艾格尼丝感觉得到,至少布鲁格斯已经开始习惯由她出面行事主君的职责。
在有些方面,比如遵循传统在节庆向公国各处分发赏赐维系关系,她有信心比理查做得更好。毕竟前几年,理查甚至已经不太愿意按照惯例四处巡游,基本待在布鲁格斯。这在不少人眼中是疏忽怠慢的表现。
又一声叹息。
艾格尼丝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她发出的声音,不禁涩然勾唇。回到布鲁格斯以来,她甚至没有像现在这样放空的时间,更别说因为一些离愁别绪而唉声叹气。她一直努力克制着,不去想伊恩不在她身边。
从梅兹往布鲁格斯的归程比预定要早半个月,伊恩眼下还滞留南方。他已经拜访过兄长,眼下正在为亚伦嘱托的事行动。亚伦没有向艾格尼丝明言具体内容。但既然伊恩已经答应,艾格尼丝也没法多说什么。
三人之间有种微妙难言的共识:如果伊恩能证明他是“有用”的,那么亚伦就不会主动驱赶他离开艾格尼丝身侧。
即便如此,当艾格尼丝从浅眠中孤身醒来,还是会在并不寒冷的夏夜中蜷缩起来。
习惯真是要命。
夏日步入尾声,神殿对于奥莉薇亚的审议却完全没有要结束的征兆。奥莉薇亚也因此久久等不到回白鹰城的归期。特蕾莎等革新派的神官都认为,这场拉锯可能要持续到年末。确切说,双方都在等待理查那边的一个结果。那会左右科林西亚的主导权落入谁手,毫不夸张地说,那会是影响神殿内部斗争的关键一着棋。
到最后事情还是绕回了理查身上。
时至今日,艾格尼丝对于理查与其说是憎恶,不如说是不耐烦。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名义上的丈夫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挡在她面前的那堵该死的墙。只以冷酷的理性考量,她希望他在圣地多活几年,直到她彻底在科林西亚站稳脚跟再撒手人寰。但一年的时间尚不足以冲淡他对她造成的伤害,尤其在收到含沙射影地指责公爵夫人无权置喙这件事那件事的回复时,艾格尼丝又禁不住会想,为什么三女神会允许理查这样的人一直活着。
夏天就这么在充满张力的等待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所有人回过神时,自高阔天空照彻而下的阳光中都带了一丝凉意。
圣地没有新的动向。远征者忙于应付跨海而来的敌人援军,德沙大捷带来的团结与喜悦如泡影消散,圣地的诺恩贵族们好像一下子忘了要给理查加冕的事,
丰收节后不久,布鲁格斯来了一位客人。
“对这样的结果我深表遗憾。”法比安看着神官们拿着各色记录在卷宗的物件进出奥莉薇亚留在庇护所中的魔法工房,仿佛真的十分惋惜似地轻轻叹息。庇护所只对女性开放的条例在这种时候被忽略了过去。
艾格尼丝没答话。
最终,神殿两派始终没能达成协议,而来自其他各地的神职者要赶在入冬道路变得难行之前启程回到各自的教区,对奥莉薇亚新发现的第一次审议便无果而终。
名义上等明年开春后还会进行第二轮审议,但梅兹下令封锁布鲁格斯的工房已经透露出了鲁伯特大神官的态度。奥莉薇亚依然留在梅兹,大圣堂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允许她再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但相应地,在第二次审议开始之前,如果亚伦命人在荷尔施泰因境内应用新魔法,梅兹持默许态度;如果将这知识带到北境以南,那么便是触犯禁令、与蓝血派决裂的信号。
又是一个脆弱的、流于表面的平衡。
艾格尼丝愈发吃不准法比安究竟是什么意图,不禁谨慎地侧眸盯了神官一眼。
“您如果在想,为什么理查大人那里突然没了动作,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是我们擅自行动起来,制造了一些内部分歧。”法比安口气淡然,仿佛谈论的只是天气。
“你们……”
“当然指的是教团。我们虽然隶属梅兹,但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从结果而言也许我该感谢你们,但我不会致谢,我没有拜托您做任何事。”
法比安轻笑:“您这划清界限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伤心。”
“艾奥教团不是可以轻易相与的对象,一旦请你们做过什么,为了不泄露出去,之后就要不得不听从一个又一个要求,”艾格尼丝淡淡应道,“不仅如此,我和您也不是一路人。”
“您的兄长与我们利益冲突不代表我和您无法合作。但我也理解您的顾虑,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提出邀约。”金发神官说着,微微欠身。
艾格尼丝警觉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进出忙碌的神官仿佛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觉。
法比安笑了笑:“一个小把戏而已,请您放心。”
“距离阿雷西亚上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有三十年了,现在这样的稳定局面没法再维持很久。我个人,还有教团想要的是没有不必要的战乱的有序世界,因此我们愿意协助能够实现这个理想的人物。除此以外,我们相信真理应当掌握在知道如何正确使用它的人手中。正如我们在知道如何使用教团的人手中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一样。”
“有我们的支持,多奇亚侯爵会很高兴与您成为伙伴,眼下那些反对您的蓝血派中坚也不需要您费心拉拢。”
艾格尼丝无言等待对方继续摊牌。
法比安有些无奈,却还是带着谦卑的微笑继续说:“如果理查大人在圣地死去,只要您行动得够快,就能成为科林西亚名符其实的主人,甚至不用担心南边的反应。”
潜台词非常露骨:艾奥教团愿意替艾格尼丝除掉身在圣地的理查。
略作思索后,艾格尼丝镇定地徐徐陈述道:“法比安阁下,请容我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您的意图,还有您能从帮助我中得到的益处。如果我处在您的位置,假设您其实和令尊利益一致,那么侯爵肯定会在以我的名义除掉他之后,反过来将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抖出来,进而造势,名正言顺地用拉缪一族远亲的身份试图承袭科林西亚。”
法比安眯了眯眼睛:“说什么您都不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如果我是亚伦,那么很可能会答应下来,利用您和教团的利用先达成首要目的,而后凭借自己的力量善后。但是--”她垂眸笑了,“我和亲爱的长兄有所不同。实话说,我没有信心应对刚才假设的情况下您和费迪南侯爵的后手。所以请容我拒绝。”
“希望您不会后悔,我并不想和您成为敌人。”
艾格尼丝立刻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既然法比安打着被拒绝就成为敌人的主意,这也意味着确实如她推测,艾奥教团的帮助都需要以异常高昂的代价支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法比安就一直奉上诱惑力十足、却别有用心的提议拉拢她。他到底有多小瞧她的眼力?
最重要的是,她始终看不透法比安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她并非不能明白万物之理的吸引力,毕竟她也曾经为魔法心醉神迷。但是她无法在法比安身上感受到相似的热情。眼前是一个只有找不出错、非常合理、但又完全不合理的空壳一样的男人。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您还有教团和平相处。”
“那真是太可惜了。”法比安不再纠缠,随即无言地审视了她片刻。
艾格尼丝背后窜过一阵寒意。仿佛有一条蛇无声地溜了过去。
不能让这个男人发现她的软肋。
她本能地这么想。
“那么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工房的事其他人会处理好。”
出于礼貌,艾格尼丝与法比安同路从庇护所返回主城。
马厩中十分热闹,似乎有人刚刚回城,艾格尼丝不免多看了一眼。有人一边吩咐着马童照料坐骑,一边走了出来。她的胸口因为熟悉的身影猝地揪起来。一瞬的惊喜立刻被紧张感碾碎:伊恩回来的时机太不巧,不能让法比安注意与他碰面。
但法比安已经注意到了伊恩。
伊恩也看到了艾格尼丝和法比安。
作者有话要说:伊恩:站在恋人身边的是杀过我一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