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妇进入南科林西亚境内之后,弗雷德加便随同前行。旅程第五日,车队抵达南科林西亚侯爵冬季常驻的莱姆斯。从莱姆斯往西北方向再行走七日左右,就能进入由科林西亚公爵直接控制的领地。
虽然理查和弗雷德加一见面就气氛紧绷,但这一路上两人都暂时搁置了这件事。但这也意味着,一旦抵达莱姆斯,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切入正题:公爵出征圣地的计划。
果不其然,在莱姆斯首晚的欢迎筵席上,最后一道菜堪堪上桌,弗雷德加就和理查一同离席商谈。
在场所有人都对两人在理查出征圣地上的分歧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和艾格尼丝从天气谈论到梅兹王国的见闻。当然,对于此前在梅兹红堡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太后是怎么突然隐退幕后的,只要有人不小心提及,便会立刻有旁人打着哈哈岔开话题。
公爵夫妇之间的官司闹得无人不知,谁都不想在这个关头再次触及荷尔施泰因与科林西亚之间的冲突。
艾格尼丝向来对这样的社交场面拙于应对。但半是为了今后积攒经验,她便硬着头皮接下话茬,而后努力见机抛出新的话题。一边是纯粹地经验不足,另一边则是全心都放在餐厅门后的动静上,虽然时有尴尬的停顿,但长桌上的谈话还是勉强持续到了两位男主角归来。
理查和弗雷德加一前一后重新回到狭窄的宴会厅时,长桌上为公爵夫人当陪客的贵族们明显松了口气。
但科林西亚公爵还是这座堡垒的主人脸上的神情令周围的气氛再次紧绷。
理查蹙着眉,没有掩饰自己的厌烦和疲倦:“我想去休息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明天出发。”
弗雷德加比理查小一辈,身材算不上高大,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弥补了体格上欠缺的威严。站在如今心如死灰的理查面前,弗雷德加显得比所效忠的主君还有主人的气势。他礼貌却也坚定地应道:“这几天下过暴雨,路不太好走,为了您和公爵夫人的安全,还是过几天在启程如何?”
“不管我在这里待几天,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理查眼中现出温和的嘲弄。
弗雷德加被公爵摆出的长者架子冒犯了,面色一沉,但他没有发作,口吻依旧彬彬有礼:“我就命人带您去休息。”语毕,他环顾四周,向着如坐针毡的列席宾客们说道:“也入夜了,十分感谢各位今晚的陪伴。祝各位好梦。”
艾格尼丝刻意落在离去的人群最后。弗雷德加读懂她的讯号,缓步走到她身侧:“车马劳顿,您一定也想早些休息了吧?奥露佳此前早就为您准备好了房间。”
奥露佳即伯爵夫人,今日因病卧床没有出来应酬。
艾格尼丝颔首表示感谢,而后措辞审慎地问道:“弗雷德加大人,能借用您片刻时间吗?”
弗雷德加回以距离感分明的礼貌微笑:“请您原谅,我之后还有别的安排。”
如果是以前,艾格尼丝肯定因为羞耻感而立刻放弃了。但南科林西亚不仅仅是公国内部最大的封底,同时也是位于海岸线之上的布鲁格斯的主要粮食来源。不论怎样,她都必须想办法和弗雷德加搞好关系。
哪怕搞好关系对她而言太过困难,至少也不能与他成为敌人。理想状况下,要让弗雷德加在理查出征的事上主动退让,接受由她代理处理领主手头的一应事务。
如果是苏珊娜的话,她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现形的瞬间就被艾格尼丝掐灭了。她无法模仿苏珊娜,考虑这种问题也无济于事。她能做的只有放下无谓的自尊,再问一次:“那么明天您能抽出时间吗?只要一会儿就好,关于理查……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理解您的难处,但也请您理解南科林西亚的难处……”弗雷德加没有再敷衍推诿,直接坦白说,“南科林西亚与多奇亚接壤,而如今费迪南最不乐见的就是荷尔施泰因继续向南扩展。如果我与您走得太近,只怕不止是多奇亚,还有科林西亚别处对海克瑟莱不满的人都会行动起来。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确保科林西亚安宁有序更重要的事。”
兴许有赖于弗雷德加冷静又有条理的措辞,虽然被对方干脆地拒绝了,艾格尼丝竟然没有生出什么挫败不忿的情绪。她理顺思路,同样坦然平静地答道:“我并不认为能一下子与您成为朋友。但请您听我一言。我是海克瑟莱一族的一员,但我并不打算把科林西亚变成海克瑟莱一族的东西。”
弗雷德加讶然眯起了眼睛。
“那么祝您晚安。”艾格尼丝没有多做解释,颔首告辞。
这一手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悬念和诚意同等重要。
简等候在门边,恭敬地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离去,等到身后的厅门阖上,才伸出手。
艾格尼丝感激地搭住。此刻她的确需要向他人借一点力气。刚才在弗雷德加面前维持镇定、坚守立场比想象中还要耗费力气。这么想着,她自嘲地低语:“我是不是很丢人?”
“不,完全没有。”简停顿片刻,带着些微怀念的惘然轻轻说,“如果夫人看见您刚才的表现,一定会十分自豪的。”
谈及母亲,艾格尼丝苦笑,没有应答。
亚伦此前的销声匿迹是伪装,但是艾格尼丝母亲卧床不起却并非流言。虽然并非亲生的孩子,但亚伦到底是她一手抚养成人,加之亚伦又担负着整个家庭乃至荷尔施泰因的重担,他遇刺显然带来了过强的刺激。
得知母亲卧床的消息之后,艾格尼丝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出嫁以来,她几乎没有和母亲有过个人上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想象母亲会倒下。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也依然站得那么笔挺。艾格尼丝曾经说母亲为伊恩突然消失哭过,那是谎言。伯爵夫人爱尔门嘉德不会为了这种事哭泣。没有什么能弯折她的脊背。
不管是那时,还是更久远回忆中,她以目光追着母亲背影、却驻足不前的无数个时刻,艾格尼丝都这么坚信。是让这样的母亲捂脸哭泣的自己、是没有天赋的自己有错。母亲和只会低下头的她不一样,母亲会永远直视前方。苏珊娜更像她真正的女儿,奥莉薇亚则分毫不差地继承了她的固执和骄傲。
本该这样。
但也许母亲并没有艾格尼丝想象得那么坚强。或许那只是艾格尼丝一厢情愿的幻想。兴许爱尔门嘉德还在许多孩子看不见的时刻哭过。她也在衰老,岁月侵蚀了她坚不可摧的从容。
母亲老去了。
这简单的念头开启了一道门,艾格尼丝不敢窥视门后的光景,只能挪开视线。
“您的房间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没有问题。”简见艾格尼丝长久地沉默,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而后压低了本就轻柔的声音,“他在等您。”
艾格尼丝一怔,以余光确认四周:“简……”
“是我自作主张了?”
艾格尼丝看向长年陪伴自己的贴身侍女,感到自己即便否定也毫无说服力。
正如理查之前所承诺的,伊恩如今重获身份,光明正大地与公爵夫妇随行。在红堡的大火中理查损失了数名骑士、随行人数原本就略显不足,加上理查对于伊恩声称自己此前受命前往梅兹传信的说法没有否定,伊恩便一如既往地顺利重新融进了人群。
但为了避嫌,从梅兹启程以来,艾格尼丝与伊恩不要说私下见面,甚至连交谈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要说对此完全不介怀当然是撒谎。
在简略带揶揄的注视下,艾格尼丝转向前方:“我知道了。”
简闻言微笑:“不过,要先让我给您换身衣服、然后拆掉发髻。”
“简……”
被取笑的感觉竟然也不坏。
“那么我就告退了,如果需要什么,我就在门外。”
客房卧室门阖上,艾格尼丝用手指梳理着发尾,起身才走了一步,便被人从后拦腰揽住。
她被熟悉的气息勾得想要立刻回头。
“别动。”伊恩将脸埋在她肩头,嗅着她垂落的发丝来来回回地磨蹭。
艾格尼丝放任他去,垂眸看向交叠在她身前的双手。伊恩戴那枚素面戒指的位置留下了痕迹。她不禁伸手,掌心与他手背相合。
伊恩停了停。
两人一言不发地维持了片刻这视线无法相交的拥抱姿态。
艾格尼丝首先回头,但伊恩再次将脸颊往她颈侧贴,仿佛有意阻碍她看清他的脸。
“怎么了?”她被伊恩的卷发发梢挠得痒,不禁缩起肩膀。
“撒娇,”伊恩的声音含笑,但艾格尼丝总觉得她以肌肤和发丝看到了他欠缺笑意的眼睛,他顿了顿,加大以臂膀圈住她的力度,反问,“不可以么?”
“不,只是……有些不习惯。”她再次回头,伊恩没有再躲闪。
他自嘲地哂然,绿眼睛里有未出鞘的刃光一闪而过:“也对。”
古怪的是,这熟悉的猜忌姿态反而令艾格尼丝安心:“可我没说讨厌。”
“真是坏心眼,”伊恩轻描淡写地抱怨,报复似地拨开她的金发,在后颈啄了一下,再次出声前的停顿出卖了他的戒备,“你就一点都不想我?”
艾格尼丝在他们之间的荆棘再次冒头之前,不知该说是别扭还是坦诚地答道:“可能不止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3月好呀。
重症疑心病撒娇狂魔上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