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seealilyonthybrow
夏日最后的暑热消散,科林西亚便几乎立刻一步跃入盛秋,太阳落山后空气骤然转凉,傍晚的光线都比半月前同一时刻要昏暗。
而公爵夫人的会客厅中没有点灯,在门边的简和希尔达只隐约瞧得见相对静默而坐的一对人影。
理查造访艾格尼丝时落日还在地平线上,直等到此刻黄昏流动的风都逐渐被夜色侵染,两人都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这宛如莱昂现身之后公爵夫妇拉锯战的变奏。只不过这一次,理查和艾格尼丝的弦都比此前要绷得更紧,只要他们同时出现在一处,那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起来,令旁人纷纷避之不及。
正因会客厅中的气氛太过异样,经过门边的仆从都不自觉屏息凝气,放轻放缓步调,唯恐行差踏错被卷进公爵夫妇之间的漩涡之中。
夜晚降临的钟声响起,艾格尼丝随之起身。
“你要去哪?”理查一出声便不觉语含责难。
艾格尼丝没回头:“看起来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那么我就要准备休息了。”
理查深吸口气,几乎从牙缝中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低喝:“你够了没有?!”
“你在说什么够了没有?”艾格尼丝回头。
理查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无端觉得她在微笑,柔软却也尖刻,仿佛看透了什么却不点破,只游刃有余地嘲弄着他的不安与狼狈。近日来,只要理查和艾格尼丝搭话,她几乎都会面带这种微笑,使他的胸口宛如有暗火闷闷地燃烧,偏偏又无处浇灭这余焰。
自尊、或者说身为公国领主的尊严,还有自知理亏的羞耻心令理查一次又一次地吞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咒骂,看着艾格尼丝那冷淡的微笑哑口无言。但忍耐已经到了限度。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干什么!那些谣言……那些离谱的传言,都是你和亚伦的手下的走狗放出去的吧?!”
“原来你对城中流传的消息并未一无所知,”艾格尼丝的叹息声都像在莞尔嘲笑理查的失态,“要说谣言的受害者,也应该算我一份吧?”
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更不要说在众目睽睽下揭露的惊人事实。
虽然不管是艾格尼丝、希尔达还是简都没有对密室的存在做出任何解释或是假设,但事实本身和各种解读不胫而走。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连通公爵书房的密道和双人卧室,与公爵夫人有旧的公爵麾下骑士……这些词组只要放在一处,就足够成为酒后整晚的谈资,更不用说从主城中每日都有“内幕”和“证言”传出。
私生子的生母其实就是侍女。
侍女离间了公爵夫妇。
公爵打算抛弃妻子,反而被识破了轨迹。
公爵夫人对丈夫不忠,打算与情人抹黑公爵的名声。
这一切都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阴谋。
这都是公爵为了让城中居民忘记今年粮食欠收面包价格疯涨的策略。
……
层出不穷的假设将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布鲁格斯城彻底搅成一潭浑水,就连神殿都被惊动,不止一次派人前往主城调查。顺便一说,据说造访布鲁格斯的神官们也分两派。倾向于推广魔法的革新派与坚守信仰神秘的保守派也踏进了布鲁格斯这阴谋与谣言不停冒泡的泥潭之中。
从上次莱昂死后的应对就不难看出,理查虽然贵为公国至尊,却缺乏应对针对自己的流言的经验。他在万人敬仰的位置上呆得太久,几乎都要忘了被人群的目光掂量审视、为言语所翻弄割伤的感觉。
而眼下这场夫妻之间蓄势待发的风暴,也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化为相似而大相径庭的数个版本,先抵达夹层和厨房,而后在明日早晨主城打开大门时往全城流传。
“艾格尼丝,你到底想要什么?!”理查抹了一把脸。
“首先,我需要一个解释。那天发现了密道和密室之后,我让卫队长请你过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你没有。至今都没有。”
理查深吸气:“我--”
艾格尼丝强硬地打断丈夫的话语:“不要让我体谅你的难处。不要左顾右盼地敷衍。我只希望……我请求你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乔安是什么关系,仅此而已。”
“我也解释过了,那间密室是防范不测时紧急避难用的临时住所,必要时可以伪装成仆从逃难。”
艾格尼丝的措辞锋锐起来:“但你没有解释为什么那里有人最近在生活的痕迹。难道你平日处理公务之余的消遣,就是大费周章地爬上书柜,登上密室里的床铺躺一会儿?”
“艾格尼丝!”
“理查……到底是谁够了?”艾格尼丝感到自己的耐心也被理查消磨得几乎见底。理查比她想象得还要懦弱,事情都闹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肯爽快地走下台阶承认。也确然如此,只要他不亲口承认,他宽和贤明的圣人形象便始终留了一层壳。
念及此,艾格尼丝就感到内心深处犹如有什么被再一次地碾碎了。每一片碎片不止扎进她的肉里,更向外翻,成为了她的利爪。也许这就是怨恨的滋味。她定定看了理查晦暗不明的轮廓片刻,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询问:“要承认你那么多年来一直有个情人是件那么困难的事吗?”
理查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嘶声说:“注意你的措辞!”
“措辞?你既然有个非婚生的儿子,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私生子,何必还要一听到情人就捂起耳朵?!”这是艾格尼丝生平第一次以这样尖刻的口气攻击他人。大约这样与理查硬碰硬针锋相对的时机,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看着理查陷入无言以对,她不由感到一阵快意。
须臾的沉默之后,理查深深吐息,压抑地徐声说:“那都是上任公爵夫人留下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明白。总之,我和她并非你所想的关系。”
“你们的口径真统一,”艾格尼丝别开脸,冷淡地叙述,“我给过乔安一个体面的提案。她只需要避嫌离开布鲁格斯,我会为她安排接手她的下家,待遇只会比现在更好。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坚称你们并非‘我所想的关系’,拒绝退让。”
“她是你的前任带来的人,贸然赶她走让我很难向他人交代。”
“我以为我作为公爵的妻子,有权利处置你前任妻子没有被收回的遗物,同样地,我也可以决定手下人的去留。不管是哪一样都不需要你的许可。”
“权利权利,还有权力,你会搬弄的只有这些词了吗?你眼里只有这些东西?真不愧是海克瑟莱家的女儿!”
“这和我的族姓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那么看不起我的族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北上来求娶?”
“如果不是--”理查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他捂住脸,用力搓了数下,语声中现出疲惫:“我不想和你吵这个。”
“那你要和我谈什么?尊严?名声?”艾格尼丝的口气也骤然冷却,她异常严苛却也平淡地说道,“理查,承认吧,你也只是个普通人。布鲁格斯所有人……不,只怕科林西亚人都已经看清这点了。”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黑暗中艾格尼丝和理查都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轮廓。
理查半晌没有说话。
“但是,如果你就此名声扫地,对我来说也无益。”艾格尼丝骤然话锋一转。
理查鼻腔中传来短促的抽气声。他就势轻轻咳嗽:“如果你不光彩的过去彻底抖露出去,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理查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手中还有这么一张王牌。艾格尼丝也许还要感谢他那过剩的虚荣心,妻子曾经企图和人私奔的耻辱似乎比任何传言都要令他感到难堪。
艾格尼丝无声冷笑,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只要乔安从布鲁格斯消失,就像你处理莱昂之死那时一样,你对于任何流言都不做回应,时间长了,所有人自然会忘记发生过什么。再过几年,你就又是年轻人眼中理想的主君了。”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理查的口气比刚才小心许多。与艾格尼丝成婚以来,妻子首次的爆发似乎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艾格尼丝轻笑:“我不知道亚伦会怎么做。”
理查做出决定并没有花太久:“我知道了。你就按照原计划让乔安离开吧。”
“你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我身为拉缪一族之主、科林西亚的领主,有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艾格尼丝停顿片刻,唤道:“乔安,你可以出来了。”
理查倒抽一口气。
啪地一声,会客厅深处阴暗的角落亮起月石灯。乔安手提着灯笼,目不斜视地从理查身边走过去。
“你要去哪里!”
乔安回眸,笑容一如既往地娴静顺从:“去向神殿自首。我会说出一切--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罪孽,我会全都说出去。”
“乔安,你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这么多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爱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还是他从来没存在过?”乔安克制地轻轻笑了,眼中有泪光在打转,“只要你不放弃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样的身份都可以忍受……只要你再坚持一下,我甚至可以自愿离开这里保全你。”
理查的嘴唇在颤抖:“乔安……”
“恨我吧,理查,”乔安背过身去,“但你更该恨你的妻子。”
“乔安!”
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乔安走到门边,以交代日常琐事的口吻面向简:“能陪我一起去神殿吗?”
“我……我知道了。夫人,我很快就回来。”
乔安带走了光源。艾格尼丝走到壁炉边打亮另一盏灯,笼着幽白的柔光,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向理查。
“这就是你想要的?”理查他不再摆着长者的架子,以无比怨恨的眼神盯着她,咬牙切齿,“恭喜你,你的诡计成功了,毒妇。”
“实话说,这还不是全部,”艾格尼丝的微笑在光晕笼罩下显得分外莫测,“我已经拜托特蕾莎大人为我向大神官提交诉状,请求准许我解除与你的婚姻关系。”
理查也有些歇斯底里:“呵!求之不得。”
艾格尼丝无可奈何地摇头:“不,我想要的并非解除婚姻。那样我又能得到什么?”
“难道……”理查面色忽然变得苍白,他的脸颊不自觉微微抽搐起来。
“正如你所想。科林西亚公爵夫妇之间的纠纷不免闹得阿雷西亚人尽皆知……”艾格尼丝知道自己不必把后半句说完。
也就是说,理查最爱惜的美名必将被繁冗漫长的一纸纸诉状文书割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澄百合和丹青陈黄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