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句不受控制,径自溜出艾格尼丝唇间:“为什么不?”
惊讶的不只有伊恩。艾格尼丝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顺口的谎言还是泄露的真心。
停顿须臾,伊恩才补上似曾相识的又一个问题:“你不问去哪里?”
“哪里都行。”艾格尼丝给出与十年前只字不差的答案。
拉着艾格尼丝的那只手力道加大。
“你在故意激怒我?”
“不要把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抛给我。”
她甩开他,慢一拍地自头顶全身变得僵硬。准备过头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弦绷得太紧,临场三言两语就开始失控。
伊恩再次靠近。他步伐带起的微风隐含怒意,艾格尼丝后退,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墙。
但他猝然止步,以一种古怪的腔调轻声说:“这似乎是我与你第一次吵起来。”
“的确。”
伊恩坦白的时候口气总是分外冷淡:“对我来说……也许对你而言也是这样,亲密是争吵的前提,争吵也是亲昵的证明。”
“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亲密到足以坦率地互相伤害。”
鲁特琴柔和的拨弦与婉转的笛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
两团银白色的火焰在他们身后悬浮摇晃,伊恩将斗篷帽子下拉到只露出下巴,抱臂倚在门柱上,恶意地微笑:“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反而能主动挑起我的怒火呢?”
艾格尼丝别开脸:“能够毫无顾忌地互相伤害的关系,说到底是因为造成伤害也无妨。你说的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
“因为对方根本无关紧要。”伊恩冷冷接话,而后再次不合时宜地轻笑起来,措辞也更为轻浮,“那么,我亲爱的,我们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
艾格尼丝闭眼呼出一口气,很庆幸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表情:“我并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来这里的。”
“我倒是觉得,如果当初和你为什么事好好吵过一次就好了。”
艾格尼丝不说话。伊恩忽然的坦率令她愕然不知所措。
“你看,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伊恩低声笑,“你总在关键的时候狡猾地陷入沉默。”
“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这点我不否认。”
对话就此陷入僵局。
伊恩今晚很反常,艾格尼丝有一瞬疑心伊恩喝醉了,可他年少时酒量就很好。但他的话语和态度中确然满是焦躁戳出的洞孔。只要艾格尼丝愿意,只需要一句追问,她便可以轻而易举窥探到他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真正心绪。
短暂的挣扎后,她苍白着脸保持无言。
又一次地,艾格尼丝明知道不该这么做,还是挪开了视线。
在关键的时候沉默,在将要心意相通的时候退缩,在正确的选择面前掉转头故意犯错。害怕失败与痛苦,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变质为躲避正确。半途而废,主动放弃。艾格尼丝痛恨这样的自己。
此前,她以为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敢于正视自己的愿望、不再畏惧直面他人的想法。
可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踏上了老路。
一定是因为加布丽尔和菲利克斯遗留下的撼动尚未消散,所以才……
不,这只是借口。
伊恩是所有噩梦的集合,是她想要摆脱却无法扼死的过去,只要他站在面前,她就感到所有试图改变的努力都白费力气。不仅如此,她更疑心这太过明显的缝隙是个等她踏进去的陷阱。
于是,她谨慎地缓和气氛,将内心的动摇裹起来,藏到更深处:“换个地方。我有事想和你好好谈。”
良机错失。
伊恩也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展开无懈可击的笑面:“那么事不宜迟,女士,让我们一起从这无趣的舞会逃走吧。”
他拉着她一头扎进噙着温热水汽的夏夜。
云开雾散后点缀天空的星辰坠落了,在绿枝与花叶之间摇曳,熟识的小径改头换面,艾格尼丝踏出的每步都如同误入陌生的梦境。外面不知何时降过微雨,沉浸在舞会中的人一无所觉,栖身树影的人毫不在意。小路石块凹陷处积起水潭,伊恩走在前,像带领她穿过袖珍的湖泊群落,做一次迟到十年的逃离白鹰城的演练。科林西亚随处可见的繁茂阔叶木在心甘情愿的错觉之中,也陡然拔高为北国冷青的松树,缄默而谴责地注视他们。
十年前艾格尼丝如约而至,而后奇迹发生,两人突破了亚伦的堵截,最后却不得不弃马步行,大概也会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初春寒冷潮湿的雪国森林里。
更早之前,在破败温室中那个半吊子的吻和仓促的拥抱之后,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前进,没有牵手,只有距离压得很近。
重要的话他们永远不说出口,显眼却有意义的姿态他们也从来省略。
明明被人撞见他们最该惊慌,两人却比整花园的阴谋家和恋人都要镇定。时不时地,他们的足音惊动藏匿在树后草中的人,激起一阵阵骤然的寂静。甚至鲜少有人敢于定睛窥探。也许这要得益于伊恩和艾格尼丝都一言不发,像两个正巧同路的陌生人。
强行咽下的懊恼和震动挣脱束缚,开始舒展漆黑的羽翼。
艾格尼丝恍惚觉得,伊恩带领她走向的不是什么适合密谈的地点,而是白鹰城,是过去,是约定过的南方家园,是无法实现的未来。穿过花园的记忆,昨日的吉光片羽,更久远的现实,有痛觉的梦,过去、现在、梦境、回忆。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白鹰城的艾格尼丝,布鲁格斯的艾格尼丝,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尼丝,您,你,我。这些都是谁。
她在自己意识的海洋中溺水。
向海克瑟莱一族世代效命的学士曾经警告她,如果不学会控制回忆,她总有一天会堕入疯狂的深渊。穿着男装的公爵夫人在花园中无缘无故地失智。真是个不错的意外。这个念头也被很快地抛下了。句中的每个词都失去意义。
仿佛在哪里还遗落着她的躯体,依旧迈出右脚,左脚,右脚。
伊恩回身,艾格尼丝步伐不停,撞进他怀里。
他架住她,她抬头,目光却穿过他。
“看着我。”
艾格尼丝没有反应。
伊恩捏住她肩头,侧转脸吻下去。
面具与面具碰在一起,唇和唇还差丁点的距离才能相触。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下自己的面具,终于如愿咬上艾格尼丝的嘴唇。
他想让她感到疼痛,却投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
有空隙他就会去夺取,仅此而已。伊恩想这么相信。但他知道自己推开他人迎上来的红唇,对为他落泪的眼睛略感遗憾地摇头拒绝。也是同一个自己,却像要燃成灰烬那样渴望停驻在艾格尼丝灰蓝色的眼睛里。这样的时刻,那股常常支配他的残忍冲动并没有缺席,催促着他更加蛮横地入侵。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大,认出他的瞬间推开他。
方才以啃啮翻弄施加的痛楚尽数回到伊恩那里。他借着被推出去的势头晃了晃,捂住胸口,半真半假地抱怨:“痛。”
“你疯了吗?”艾格尼丝将兜帽拉得更低,左右四顾。
“比你清醒。”
艾格尼丝一闭眼,吞没她的潮水便再次上涨,她知道该感谢伊恩,出口的话却再一次变味:“和你待在一起让我发疯。”
伊恩恶意舔舐下唇,无辜地举起双手:“是你说有话想和我说,提出换个地方谈。”
艾格尼丝握紧双拳,脸往伊恩的反方向别:“还没到吗?”
“走累了?要不要我抱你走剩下的路程?”伊恩轻挑而冰冷地提议。
艾格尼丝置若罔闻,伊恩便也嚯地转身,沉默地向前大步走。
碰面之后已经两次争吵,还激起了她懂事之后就几乎没有犯过的癔病。艾格尼丝开始为今晚的全盘计划感到后悔,但又觉得就此放弃咽不下一口气。
目的地原本就已经不远,是花园一侧的城墙。墙外便是直入水波的陡坡,从此处攻上来几乎绝无可能。也因此,在狂欢夜的鼎沸时刻,这里空无一人。
遥远的海面上积聚着灌满雨水的云团,近海则笼罩着一层雾气。温驯的港口永远只是海的一面,在人最欢乐的时刻,它偏偏显得阴郁。城中的灯火明灭闪烁,甚至有人从平台上洒落星星焰火,港口彻夜亮着的灯光反而显得黯淡无力。
“是个好地方,不是吗?”伊恩面朝水波。
艾格尼丝冷冰冰地挑刺:“站在这里不会被城中的人注意到?”
“在点了灯的玻璃窗前向外看,身处光亮中的人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无法察觉黑暗中有什么。”
“你在影射什么?”
伊恩笑了:“我真的没多想,只是随口一说。”
“今晚你格外多话。”
“你难道不是为了和我说话而来的?”伊恩忽然偏头,向着艾格尼丝呼气,“我很早就发现你了,但我先去喝了几杯酒才再次找到你、拉住你。和你说话最不需要壮胆的人原本应当是我,今天是个例外。”
艾格尼丝没嗅到多少酒气。要分辨伊恩的话是谎言还是真实通常是徒劳的,因为两者皆非,又两者皆是。她冷淡地应道:“那么我就当你醉了。”
“醉酒的男人和装醉的男人一样危险。”
“也就是说,你是否真的醉了对我的处境毫无影响。”
“精彩的推论,我无力反驳。艾格尼丝,”伊恩忽然唤她的名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布下的陷阱,理查的人躲在暗中,只等捉住你不贞的证据?”
“我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伊恩被这话逗乐了,睨着她轻柔地吐字:“我也可以不要好处。”语毕,他忽然敛容正色,终于切入正题:“突然之间想和我好好谈谈,是你令人敬畏的长兄发话了?”
“离开前他和我聊了聊。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艾格尼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所以在那之前,你真的没有问过他内情?”伊恩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以为你是怨恨我才主动离开的。”
“一个合情合理又自私自利的误会。”伊恩口吐辛辣的讽刺,微笑却依旧温良无害,他甚至友好地向她眨了眨眼睛,“但现在误会解开,我是不是该得到一些补偿?”
不等艾格尼丝回答,伊恩看向她身后的神色骤然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leepy梅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