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寂静之中,刚才还在为伊恩拥有祝福愤愤不平的骑士们面面相觑,露出含混的讪笑。带头提出异议的那一位骑士则几乎要将脸埋进胸口:“伊恩卿……请您原谅。我并非有意在人前让您难堪。”
抛下这么一句,他就狼狈地推开人群逃走了。
理查走下主座,按住伊恩的肩膀:“你是在圣地的战斗中负伤的?”
伊恩垂睫,措辞暧昧:“我在圣地接受了花之精灵的祝福。”
换而言之,负伤也有可能是在抵达圣地之前。
艾格尼丝脑海中立刻产生了一个足以确证的假设。伊恩在何地、为何负伤,被谁所伤……她当然可以立刻猜出来。
理查也察觉了伊恩刻意回避的态度,却没有继续追问,返回主座后扬声吩咐:“伊恩可以在赛场上使用精灵的祝福。”
人群齐声附和,菲利克斯正色颔首。伊恩再次低诵咒文令祝福再次生效,整装后重新踏上赛场。相较这小插曲发生之前的气氛,观众席的空气竟然变得更为紧绷。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裁判官,催促他快些挥下彩旗,吹响开战的号角。
逼迫伊恩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无疑不体面,而只有战斗开始,才能令人暂时忘却刚才这令人不自在的纷争。
他人的不自在反而成了伊恩的食粮。他一瞬间就恢复了清爽洒脱的笑面,一本正经向对手欠身互相行礼,口气很亲昵:“菲利克斯,可别因为我受过伤小瞧我。”
“当然不会。”菲利克斯弯了弯眼角,“对我来说,你可是这次锦标赛最强的劲敌。”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伊恩依旧毫无紧张感,转头看向裁判官,“我准备好了。”
号角声鸣。
伊恩使用的是细剑,讲求准确的突刺与速度,以风格稳健的长剑为对手时略显不利。但几乎是战斗一开始,两人就陷入了缠斗。一反细剑士惯有的华丽风格,伊恩不论是挥剑还是以盾牌格挡的动作,都干净利落得容不下任何一点炫技的花哨要素。也正因为如此,面对菲利克斯声势逼人的猛攻,伊恩才能半步不让。
细剑随挥舞颤动,嗡嗡地唱起战歌;长剑撞上盾牌,擦过铠甲,火星迸裂,金属哀鸣。两人的战斗甚至没有供彼此喘息的间歇,有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攻击、防守、反攻。战况是如此胶着,观众席上的看客也焦躁起来。
“这就是前线的剑术。”理查不禁低语。
艾格尼丝闻言侧目,无言地问询这话的意味。
“伊恩的剑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胜,”理查看向远方,显然想起了年轻时的战斗,“在前线,这是平安活下来的最好策略。”
“所以……”
艾格尼丝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伊恩手中的盾牌便率先碎裂,但几乎是立刻,菲利克斯的盾也报废无用。
抛弃了防守,两人开始全力进攻。
“所以你现在更看好谁?”艾格尼丝的视线追着飞舞的剑光,感到有些头晕。她想要看清伊恩的动作,以便与记忆对比。但即便不这么做,她也知道,伊恩早已不是白鹰城那个剑术平平的捣蛋鬼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凛然的神情。
艾格尼丝甚至觉得,伊恩挥剑的姿态中透着怒气。那随剑光燃烧的怒火并不针对眼前的对手,而是单纯地怨恨着此时此刻,要将阻挡在眼前的一切破坏殆尽。
“伊恩是个可怕的剑士,但作为骑士而言,菲利克斯更胜一筹。”理查淡淡下定论。
艾格尼丝没有问丈夫为何有这般推论的自信。
场上的局势已然开始变化。细剑勾勒的火焰被无形的墙封住,无法再进逼一寸。无论伊恩使出怎样老辣的攻击,菲利克斯都一应接下。他的呼吸声与对手同样急促,但挥出的长剑依然有力,脚步也毫无体力不支的迹象。
--即便失去盾,哪怕甲胄尽失,他仍然不会溃退,依旧能守住身后的方寸。
菲利克斯自信的身姿如此宣言。
他就像是从歌谣里走出来的理想的骑士,战斗不为杀戮,只为荣耀、为尊严、为保护他人而挥剑,并且终将取得胜利。
“胜者--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摘下头盔,反手抹去额际的汗水,向观众席行礼致意。
人群爆发出与第二轮比赛不相称的狂热欢呼。
艾格尼丝故意不去看伊恩,便恰好与菲利克斯眼神相对。苦战得胜的骑士再次欠身行礼,向她行礼。
理查见状调侃道:“看来女主人的祝福非常有效。”
“那么我以后要小心了,身为布鲁格斯的女主人,我可不能袒护任何一个人。”艾格尼丝以俏皮话回答,漫不经心地再次向场中看去。
伊恩脸上挂着略显遗憾的微笑,向菲利克斯主动伸手:“真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后急忙伸手回握。
“为什么那么惊讶?”伊恩没有放过同伴一瞬的愕然。
菲利克斯不好意思地捋着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说实话,刚才在比赛时我不止一次觉得,你真心实意地想要杀死我。”
伊恩苦笑着叹息,在剑柄上轻轻一弹:“谁让我只会杀人的剑术呢?”
菲利克斯注视他片刻,理解了什么似地无奈开颜:“如果你没有受过伤,该会是多可怕的对手啊……”
也只有菲利克斯能以这样自然而不刻意同情的口气谈论伊恩的伤处。
伊恩视线下压,露出像是谦虚又像是别有所指的微笑:“我倒是觉得,如果没有受过伤,我甚至无法企及眼下的水准。”
不等菲利克斯应答,伊恩就侧身向场外走,“再在这耽搁下去,可就抢了下一场选手的风头了。虽然没能在决赛会师,但希望您能夺得桂冠,菲利克斯卿。”
“我会尽力的。”
伊恩闻言,噗嗤笑出声,却没回头。
他途经观众席,走到哪就在哪掀起半遮半掩的骚动。仿佛对探究的视线毫无所觉,他微笑着向前走,目不斜视。
“您……额头流血了。”突然有人怯生生地叫住他。
伊恩循声看去。一名略显羸弱的黑发少女犹豫着向他递出亚麻手巾。
对于他人的好意,伊恩向来来者不拒:“谢谢您。”按住战斗中磕碰出的口子,他礼貌地问:“恕我唐突,但我与您似乎没见过面……”
黑发少女腼腆地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这位是加布丽尔女士,是理查大人的甥女。”
“想必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美丽的加布丽尔女士。”几乎是本能地,伊恩含笑凝视对方的眼睛。只要这么做,他似乎总能博得女性的好感。
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少女晕生双颊,慌乱地回避他的注视,伊恩竟然感到了一丝的厌烦。会做出这样无伤大雅的撩拨是他自己都厌恶的本性。行动往往先于意识,映入眼帘的可趁之机他绝不会放过,只要是可掠夺的好感他就会掠夺。即便清楚恶劣到极点的是自己,他依旧难以珍惜轻而易举到手的心意。
就好比从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下穿过,他会因为顺手而摘下近在眼前的果实,却也在得手的一瞬间对其失去兴趣。对于落在他兴趣之外的东西,伊恩往往碍于对苹果树的礼貌,会将果实放回树下。他倒也并非没想过趁势咬上一口,但计算得失,一时兴起善后起来太麻烦。
“那么容我先告辞了。手巾……改日我换一条全新的还给您。”伊恩欠身告辞,先前往赛场边缘的帐篷处理身上的小伤口们。
伊恩身上大都是无害的皮外伤,医官很快敷药包扎完毕。伊恩却提不起劲再去观看之后的比赛,就以疲倦为名继续赖在帐篷中闭目休息。
然而,即便想要休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刚才的事。他刻意炮制出悬念,令原本简单交代伤情就能捋清的事态染上戏剧色彩。这当然只是为了观察艾格尼丝会有什么反应。
艾格尼丝惊愕的神态并没能取悦伊恩。他想要的并非简单的讶异。
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即便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也对前因后果有了揣测。而后,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懊悔或恐惧,坦然平静得可憎,甚至还配合身份需要,继续佯作震惊的模样。
艾格尼丝其实根本无需被伊恩负伤的事牵连。他知道这是迁怒,她大约也清楚,但却不打算推却他蛮不讲理的恨意。
以前也是如此,艾格尼丝戒心强,却也容易自暴自弃。只要是既定事实,艾格尼丝就会毫无异议地接受。即便有反抗的欲望,她也会将萌芽迅速扼杀。她的这种姿态总能让伊恩感到烦躁。如果他是无差别的掠夺,那么她就是全盘放弃。
对这样不抗拒的人展开复仇,无趣透顶。
只隔了一层油布,赛场的人声就像是远隔数里。之后直到第二轮锦标赛结束,观众都没有爆发出菲利克斯得胜时那样热烈的喝彩声。
“决赛似乎已经开始了,您不出去观看吗?”医者一边为新前来的伤员处理伤口,一边询问伊恩,“决赛似乎是菲利克斯对阵卫队长。”
伊恩撒娇似地吐了吐舌头,往额角一指:“我还有些头痛。在这听着也能明白是谁赢了。”
出人意料,决赛很快就结束了。
在欢呼与号角声中,伊恩慢吞吞地踱出帐篷。远远地,他看见理查将象征胜利的长|枪递给菲利克斯,艾格尼丝从高台上俯身为冠军戴上金箔叶花冠。绚丽的橙红色夕阳笼罩布鲁格斯,高台上下的人都被强光模糊了面容,只剩剪影,犹如诗集尚未上色的插图。
仁慈慷慨的年长主君,高贵的主君夫人,和勇敢又正派的骑士。
伊恩一瞬间决定抛弃此前谋定的行事方针。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在反复斟酌中推翻原有计划。但他有预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复仇方式。
第一幕:骑士与没有资格触碰的淑女相爱。
第二幕:骑士与淑女私定终身。
第三幕:不被允许的爱被公之于众,当事人身败名裂。
他十年前没能抵达的悲剧终幕,这一次更换男主角,由他精心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