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I.

艾格尼丝别过头,不再看伊恩。

就在他以为她会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她不急不缓地转身,像在谈论因为天气取消的打猎计划般,无奈却也坦然地说:“我失约了。对不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轻轻补了一句:“不过,即便我道歉也没用吧?”

伊恩逼进半步:“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我知道,”艾格尼丝的语调非常柔和,“只是我该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才好?你想要什么解释?比如……那时我被父亲锁在塔楼里,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放我出来,塔楼的窗子封死了,我连跳下去寻死都做不到?”

伊恩瞳仁骤缩。

艾格尼丝哂然:“如果有那么戏剧化就好了……”她向前走了两步,将回廊墙上的沙漏摆件倒置,专注地盯着这小摆件沉默。

伊恩走过去。沙漏中盛放的是深蓝色的星砂,坠落时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眼看着星砂即将漏尽,艾格尼丝忽然出手再次倒置沙漏,玻璃壁的内侧便一直下着星辰雨,没有片刻的停歇,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

艾格尼丝以前就迷恋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在她第四次试图阻止玻璃瓶中的雨停时,伊恩先一步将沙漏拿走。

最后一撮细砂下落,时间到。

艾格尼丝抬眸,脸上束起无表情的壁垒:“亚伦发现了,他让我明白……离开家族庇护、被情人抛弃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于是我放弃了。”

伊恩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恨艾格尼丝,到了他对恨意感到厌烦的地步。但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的话时,他竟然一瞬因为愤怒哑口无言。他宁可艾格尼丝编出离奇的谎话推脱责任,又或是楚楚可怜地博取同情,可她甚至不屑于那么做。

艾格尼丝没有说出来,但伊恩已经很清楚:

她并不谋求他的原谅。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原谅她。

刺痛的情绪宛如一条披荆棘的蛇,缠绕他、勒紧他,伊恩再开口时也带刺:“看来你对我会抛弃你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无意冒犯你,我只是觉得……哪怕是你,也不可能真的爱我。”艾格尼丝勾唇,笑意中的嘲弄不知是自我讽刺还是刻意挑衅,“这就是你想要的解释,伊恩卿,你是否满意?”

“那么,您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

“没什么不满。”

伊恩罕见地没有笑:“也就是说,您对那时的决定并不后悔?”

艾格尼丝则凝视着他手里的沙漏微笑起来:“不后悔。”

语毕,她前进数步,抛下一句:“不过,即便后悔,我也不可能承认。”

“您不害怕报应吗?”

艾格尼丝驻足,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每当她不知道怎么应答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伊恩追问:“您不害怕我是前来复仇的?”

“复仇?”艾格尼丝将颊边散落的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侧眸看他,表情依旧柔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现出伊恩熟悉的锐光。艾格尼丝·海克瑟莱虽然是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却有着比谁都强的戒备心。一旦有人突入安全距离,她就会全力备战。

“您刚才问过我,圣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告诉您实话,”伊恩抚摸着经宣誓仪式拥有新含义的佩剑,而后突兀地以左手搭住右臂,措辞变得激烈,“任何理智尚在之人都不会想二度踏足的地方,就是圣地。”

艾格尼丝顺着伊恩的手指看去。那么多年过去,他佩戴的依然是细剑。她避重就轻地挑错:“即便是那里的领主也不例外?”

伊恩嗤笑:“领主大人们的看法我可没有发言权。但至少对普通士兵而言,那里就是地狱。”

“据菲利克斯卿所说,你有过摆脱普通士兵身份的机会。”

伊恩眨眼,忽然恶意摆出深情款款的模样:“的确,但因为对您难以忘怀,我毅然拒绝了。”

“那还真是……”艾格尼丝重新迈开步子。伊恩的足音紧跟上来。她没回头:“那么你打算怎么向我复仇?”

伊恩轻笑:“刚才那只是个假设。您别当真。更何况您问得对,我这样的身份,要怎么向您复仇?”

艾格尼丝回头,失望地抿紧唇线。

伊恩为这个态度感到困惑。

两人对视须臾,艾格尼丝忽然微微抬高了下巴:“不论你是什么意图,随你喜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好好休息,伊恩卿。”

伊恩看着艾格尼丝走远,突然想起,他忘了向她抱怨荷尔施泰因的初春午夜有多冷。和其他事相比,公共林地的那点寒冷只是细枝末节。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想让她知道。

那时他在公共林地眺望她卧室的窗户,冷霜将玻璃蒙得纯白,在纯黑的夜色里发光,犹如幽暗海面远处的小舟,似乎要到来,却永远不来。

艾格尼丝就是这么一尾悬白帆的船,随波逐流飘进他的人生里又飘走,走时拖着他钉进水底的锚,行越远伤口越长,血肉模糊撕裂的是他的海岸。她却依旧无垢洁白。

伊恩不知道的是,背叛他,是艾格尼丝暧昧不明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由自己做出的决定。

时至今日,她依然会做同一个噩梦。醒来后,她总禁不住一遍遍盘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选错?有没有?如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刚才的对话比梦更强效,艾格尼丝继续向卧室前行,已经预感到今晚会失眠。

这十年来,她并非没有设想过与伊恩对峙的场景。她原本有别的选项,可以更诚恳地祈求对方的谅解,也可以将责任全部推给亚伦和家族。可她没有。

--就好像比起原谅,艾格尼丝宁可伊恩憎恨她。

也许这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后悔了,却没有勇气承认,只能这样拐弯抹角地自我惩罚。可她在为什么后悔?为辜负了伊恩的情意、为害得他不得不逃往名为圣地的地狱?

艾格尼丝对自己不抱幻想。

她远比这要冷漠自私得多。她只是害怕自己错失了正确的选项,犯了错。

可什么是“正确”?

洗漱完毕,艾格尼丝直愣愣盯着床帐顶,直到理查打开房门才回过神来。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理查会遵循不成文的习俗,在妻子的卧室中过夜。

艾格尼丝坐起身,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裂为两部分:一半想将丈夫找个由头赶走,另一半想找个人倾诉、谁都可以、哪怕是理查都可以。

“吵醒你了?今晚大家都很尽兴,比平时还闹得晚了一些。”

“尽兴就好。”艾格尼丝下床,向理查看去,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睡袍,便默默坐回床沿。

理查似乎对她的心绪一无所觉,打了个哈欠钻进被褥:“当心得风寒,晚安。”

“嗯,晚安,理查。”艾格尼丝躺回原处,闭上眼,理查的鼻息便变得分外清晰,她翻身面对他,借着白墙幽冷的微光审视丈夫。在同龄人中,理查还算保养得当,早白的头发如雪,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很合宜,文雅却饱含威仪,艾格尼丝甚至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

人前人后,理查都这样宽容温和,是个理想中的贤明主君。

他遵守着神殿的教导,信奉男女只为延续血脉触碰彼此。因此在成婚一年尝试无果后,他就不再履行丈夫的义务。坦白来说,艾格尼丝对此松了口气。如果她主动求欢,理查大概不会推开她,艾格尼丝认为男人大都如此。但即便理查那么做,那也只是宽容地迁就她的年轻,并非真的想要她。

作为被骑士追捧的主君夫人,她竟然对丈夫缺乏吸引力,这令艾格尼丝心情复杂。

艾格尼丝尊敬他的为人,却也明白丈夫只向她敞开了一部分心扉。哪怕是圣人都有小心隐藏的阴暗影子,但这样就好,她并不需要他对她另眼相待。

可今晚,她第一次生出疑问:对理查而言,她究竟是什么?公爵夫人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必须是她。

不被任何人需要这件事,是心里在刮暴风雨,却甚至缺乏在面上下雨的力气。

“理查?”艾格尼丝禁不住出声。

“嗯?”

她将差点出口的感性话语咽下去:“晨祷的时候,能不能也叫醒我?明天是去庇护所的日子。”

“我知道了。”理查依然闭着眼,“不过早点回来,上午还有锦标赛开幕。”

新骑士到谒的次日,布鲁格斯会举行春季锦标赛。

“我明白的,锦标赛也已经准备完毕了,不用担心。”

“交给你我很放心。”

艾格尼丝并不想就这么放任理查睡去:“你觉得……谁会取胜?”

理查启目,盯着虚空思索片刻:“菲利克斯……或者伊恩吧。”

艾格尼丝有些惊讶:“伊恩卿?”

“你很意外?”

“在我印象里……至少在白鹰城的时候,伊恩卿的剑术并不出挑。”

“那也是和亚伦相比吧?”理查微笑,“你的标准可能过于严苛了。”

艾格尼丝就笑笑,不再说话。理查的鼻息渐渐变得平缓,她却依旧毫无睡意。即便她习惯了失眠,却无法习惯无法入梦时,总会自作主张浮现的过往记忆。记性太好也是种折磨。

科林西亚的春夜微寒,窗户上蒙着薄薄的雾气,像荷尔施泰因的夏天。

伊恩首次踏足白鹰城也是夏天。

一见倾心对艾格尼丝和伊恩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更何况,伊恩后来也坦白,他对两人的初遇几乎没印象。但有两件事是确定的:

其一、是伊恩主动接近艾格尼丝。

其二、他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