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一直手牵手么?”
李寄倾提出问题后,便见简天材抬起手,站起身,行了个礼,诚恳表示歉意:“一时失察。确实不妥。以后不会这样了。”
并无半点不舍,也无半点做作。
正大光明,坦坦荡荡。
值得赞扬。
李寄倾微微勾起唇角:“天材,你真温柔。”
简天材:“……”
最近的表情管理总有失控的趋势。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果两人互换,简天材是有试验办法的,他会干脆利落剜下自己一块肉,交给对方试试看。
或者问问修真界有没有类似手段解决这项难题。
但这种事他自己做来没问题,要求别人这么对他,就是十成十的道德绑架。
尽管他暂时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碰李寄倾就复明,且为什么第一次碰触时感到强烈疼痛,但这些疑惑显然一时得不到答案,除了细水长流和徐徐图之以外别无他法。
再说,有了捏脸,打昏,捆绑种种劣迹,虽情有可原,毕竟对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找自己秋后算账,一点也不过分。
不如干脆利落,至少让对方的恶感别那么强。
简天材自是有担当的。
所以对方无论怎么提要求,他都敢应下。现在李寄倾只不过提了个小小的意见,他立即改正而已。
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得了个“温柔”的评语。
虽说简天材自己不怎么会说话,他也知道夸大老爷们不是这么个夸法。
什么“大丈夫”、“有担当”、“干脆”、“果断”……哪怕来一句“义士”也好。
“君子”就算了,他把对方的手塞到心口,确实算不得君子。
可……“温柔”?
这是修真界夸人的通用词吗?
他哪里温柔了?
见简天材恍若被定身,李寄倾笑容又扩大了几分。
他亲眼看到简天材是怎么对待守宫的。
幻境最容易看出人的心性,哪怕误认幻境也一样。
诚然,简天材打了他,那是出于条件反射,也踢了守宫,那同样出于条件反射。
一个瞎子凡人,被扯进陌生修真阵法,心思多疑并有暴力之举,李寄倾认为相当正常。
就算李寄倾自己没法代入凡人的想法,用修真者的心思揣摩——一个菜鸟修士孤身进入从没有人探索过的秘境,步步紧张,处处草木皆兵,反应过度,都属于正常操作。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计较,才是自寻死路。
但是简天材误伤守宫后,一系列补救动作,李寄倾就知道这个人不一般了。
不是每个修真者、每个凡人对一只守宫都这么有耐心的。
就算被守宫报复,被淋了一脸尿液这种换成常人必定暴跳如雷的事,都毫无怨言。
这不叫温柔,什么才叫温柔?
这是简天材不知道,但李寄倾知道的事。
简天材更不知道,他在破界船上对待百里川岳的做法,他在深秀峰上对待闯屋者的方式,李寄倾也都看到了。
在破界船上,简天材下手特别干脆,特别利落,特别狠。
在深秀峰上,简天材下手也特别干脆,特别利落,特别狠。
尽管狠,但无论是百里川岳,还是三个闯进去的熊孩子,他们都活蹦乱跳的,没有任何后遗症。
这不叫温柔,什么才叫温柔?
再说刚刚,李寄倾提了个问题,简天材立即让问题不存在。
宁可忍受失明的不便也不给别人造成不便。
这不叫温柔,什么才叫温柔?
李寄倾心里想着,也没解释,继续笑道:“你就这么回去了?”
简天材正色,重复道:“我一定尽力弥补给阁下带来的伤害,还请示下。”
他先前因误会打人,情有可原,但主动权不在他手上,而是李寄倾手上。
既往不咎是受害人的权利,不是义务。道歉就能一了百了的话,衙门是干什么的?
话又说回来,自己一个凡人,在修真界好像也做不了什么。质量不足数量补,大概要卖身几年……不过受害者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好得令人惊讶,他想,自己这是遇上好人了,必定要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
简天材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但是他想不到,李寄倾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此处也在晏龙宗,却距离你所在的深秀峰有十五处峰头,你只有两条腿,如何回得去?”
简天材吃了一惊:“这么远?”这他倒没有想到。
李寄倾又道:“劳烦天材扶我一把,我写封信,教他们知道你在此处,过来接你。”
简天材心中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受害者愿意帮他报平安,果然是好人。
惊的是,他想起了对方比炼气弟子都不如的身体状况。
他早就注意到李寄倾身体始终冰凉,哪怕手塞在他怀里沾了一点点暖气,一旦抽出来,暖意立即消散殆尽。这样的身体,诚然是有病。
他打了一个病人,就算对方是修真者,抗住了打,那也还是病人。
想到这里,简天材更内疚。
“只不过,”李寄倾顿了一顿,道,“他们得知后,定然要查你我情况。”
简天材自己不在乎,因为就算把他拆了,别人也看不出什么。但他从李寄倾的话中听出不一样的东西:“阁下莫非不喜?”
李寄倾轻轻点头,叹道:“实在是受不住折腾。”
“是我误闯此地,险些伤害阁下。幸得阁下指点,方知此为何处,阁下热心助人,故发函报一平安……仅此而已?”简天材提出了解决方案。
他把自己复明之事抹去,李寄倾就不会被人检查。
这个时候,简天材就显得特别聪明。
然而他想错了。
李寄倾道:“没那么简单。天材,你是被隔离观察的。”
简天材意识到自己牵连对方恐怕也要隔离,立即道歉:“对不起。”
“这句道歉,该由我来说。”
简天材觉得不解,下一刻,自己的手被握住,他看到李寄倾虚弱地笑笑,连忙扶住对方,把人搀到青石旁。
守宫不知从哪儿拖来一个长宽高都与手掌长度差不多的三层乌木方盒。简天材俯身将盒子拿起,打开盖子,见第一层铺着数张淡青色上好笺纸,第二层放着两支毛笔并墨锭朱砂,最下一层则是一整块润泽的青玉砚,玉砚雕成鱼戏莲花的图案,莲叶舒展间,一朵盛开之莲做成水盂,咬着花苞的小鱼做成小勺,而生长莲花的池塘便是研墨之池。
守宫两个前爪抱起莲蓬模样的墨锭,啪嗒啪嗒跑到简天材旁边,把墨锭放下,意图十分明显。
简天材便拿起墨锭,又见守宫蹿下青石,啪嗒啪嗒跑到泉眼处,小心翼翼地,叼了一朵铃铛形状的桃红色花爬回来,花梗长长拖在地上,也没妨碍它行动。
清水便盛在花朵之中。
守宫微微倾斜花朵,将水洒在盂里,又抖了抖铃铛花,将剩下几粒水珠洒入墨池,这才功成身退……并没有。
它咬着花萼,飞快跑到主人肩头,把花别在主人耳朵上,还拿脑袋蹭蹭脸颊。
简天材:“……”真是好恶分明的宠物。
就算刚才他用泉水洗过脸,也没法洗掉被尿一脸的记忆。
不过话说回来,守宫选的这朵花,戴在李寄倾鬓边,衬得人还挺好看,比皇宫里簪花赴宴的探花们还好看。
五百进士里,探花一定是饱学之士,且长得最好看的年轻人。
朝廷三年一大考,三年一探花,简天材前前后后见过二十多个探花。二十多人加起来,不及李寄倾容貌气质的十分之一。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好在李寄倾已经有些哭笑不得地拿下了花,道:“见笑。”
简天材:“无妨。”垂眼磨起墨来。
不一时,墨成了,李寄倾便提笔写信,刚拿起笔来,垂着的手上一松。他微侧目,见简天材背转身去,竟是为了不偷窥,主动切断二人联系。
——“温柔”果然是没错的。
李寄倾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继续写信。
写完从怀中取印章盖了印。将笺纸折了两折,见守宫已经从那盒中几层笺纸下头翻出一只信封,等在一旁,他便将信装好。守宫伸舌头“呲溜”一舔,封了口,又推过来那枚绊了简天材一跤的云珠,蹦跶了几蹦跶。
李寄倾轻叩云珠,送走守宫和信,才主动拉过简天材的手。
简天材:“多谢。”扶了李寄倾一把。
李寄倾:“不谢,你还能看半刻钟。”
“嗯。”简天材抓紧时间欣赏风景,心里有些蠢蠢欲动的不安。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寄倾对他这般好,诚然是李寄倾的人品好,但简天材当惯了侍卫,随时保持警惕和怀疑,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所以李寄倾无条件的宽容,到让他稍有不适。
……该死的职业习惯。
简天材四处打量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低头,发现地上散落的信封和匣子悄无声息地多了数个,“这些……”
“守宫会清理的,虽然小小一只,但很能干。”
“确实。”简天材认同。护主又能干,比得上皇帝身边的红人太监。
“不过,受限于个头和心智,它也不是万能,将来你要担待些。”
简天材一怔。
李寄倾垂眼:“接下来的几日,就劳烦你在此留居了。”
简天材:“……?”等等,怎么回事?不让他回去隔离吗?
不过,让他留下,符合他自己“徐徐图之”的意图,也不算李寄倾“无条件的宽容”,倒是让职业习惯使然的简天材比较安心。
就不知道李寄倾用什么理由留下他。
简天材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片刻之后,他看着空中嗖嗖嗖飞来多道光影,青黄赤白黑各色具备,在头顶停下。紧接着,从剑上、从白鹤上、从芭蕉叶上、从小舟上……涌过来的十几个人,就明白了。
因为那些人如临大敌,一拥而上,一叠声地叫着“大师兄”,把李寄倾团团围在当中。
简天材主动松手,眼前一黑,杂乱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间或有李寄倾三言两语回应。他分辨出这些人紧张的是李寄倾身体情况,心里一沉,终于知道李寄倾先前的“对不起”来自何处了。
李寄倾要么病得很重,要么身份重要。
更可能的,两样都占。
自己是真闯祸了。
若李寄倾真出了事,别人找他算账,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简天材正想着,忽听几个人围上了他,语气带着掩不住的激动:“你就是那个凡人?”
“正是。”
下一刻,几双手扑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