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天材做梦也没想到,眼前密密麻麻的《规定》会蓦然消失。
阻隔他视界的黑色屏障,不是渐渐如潮水般褪去,也不是如帘子般缓缓掀起,更不是慢慢从朦胧转为清晰,而是一下子突然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来无影,去无踪。
这速度太快了,简天材都没反应过来,一双微带讶异的凤眼便直直撞进他双瞳之中。
与此同时,指尖传来一阵尖锐刺痛,痛感如针,从商阳穴而入,由手背窜至手臂,从手臂窜上肩头,沿少阳经流入大椎。
大椎穴位于颈椎与胸椎相交处,乃人体要害,六条阳气经脉交汇点,遍布神经丛,此时受到激荡,神经登时将感觉传至大脑。
简天材双瞳之中蓦地亮起“200m/s”、“NRS=100”、“Z=R/W^(1/3)”之类莫名其妙的符号,脑中仿佛被放了一连串炮仗,头疼欲裂。
他心下骇然,想也不想,完全出自本能,另一掌猛地推了出去,身体往后一跳,很清楚地听见重物落地一声闷响。
突如其来的剧痛缓缓消解,简天材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息,才发现只刚才一瞬间的痛苦,令他全身都被冷汗打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紧接着,他一把捂住自己双眼,两行热泪顺着脸庞淌了下来。
——在黑暗中呆久了,倏然见光,眼睛自然是受不了的。
双眼被光线刺激,惊鸿一瞥过后,眼泪就刷刷往下流了,根本止不住。
简天材抹着抹着眼泪,觉出不对……欸?
后知后觉,现在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简天材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放下手,打量四周——黑的,密密麻麻的墨字。
简天材:“……”
他捂着眼,慢慢回忆在复明瞬间看到的那双眼和那个人。
眉如鸦羽,目若明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端的一副好皮囊。
无论相貌还是气质,均为他平生仅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额角上一抹暗色泥土污渍,来自简天材沾着泥土的手指。
——就是因为那碰触,才突然让简天材疼痛难忍。
“幻象真实得出乎意料,这迷踪阵着实可怕!”
简天材不敢随便乱动,坐在原地,静等王艺的师兄驰援。
谁知等了好一阵,耳中不时听见悦耳鸟鸣,鼻端依然是草木清香,面上微风拂过,阳光温暖,丝毫没有凶险之感。
于是简天材坐不住了。
他发现疼痛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疼痛过后,脑子竟然更加清明,甚至身体好像都轻了几分,让他对迷踪阵产生了“或许可以利用”的兴趣。
——好容易得到的复明机会,没有用在查看周围地形上,实在失策。
——就算是幻象,能看看风景也不错啊。
——这是研究修真手段的好时机。
——疼疼更健康。
简天材是个狠人,他不在乎疼。
只要有价值,死都不怕,何况是疼。
打定主意,缓缓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简天材回忆着被自己推出去的“幻象”方向,慢慢摸索过去。
没过多久,他感觉到微弱灵压,摸到了手感柔软的布料。
简天材心中提高警惕,他随时可能经历疼痛洗礼。
沿着布料慢慢往上,碰到一具冰凉的身体。
——没有疼吗?
简天材继续提高警惕,努力分辨,终于顺着胸口一直摸到对方脖颈,脉搏浅慢无力。
手指碰到脖颈的瞬间,简天材看到黯淡的光明。
“黯淡”的意思是,为了保护眼睛,他缠了一层薄薄的黑布。
隔着黑布,他看到对方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平稳,面上的错愕未褪,微微蹙眉仿佛疼痛。
简天材先检查了对方身体,虽然经过击打,并没有骨折和内伤的迹象。
就好像这人是真的被他一掌拍飞,打昏过去一样。
简天材也微微蹙眉,怎么这一次复明了却没疼呢?
他望着对方玉白光洁,毫无瑕疵,简直不似真人的脸孔,疑窦丛生。
抬起手。
眼前一下子黑了。
手放在对方脸上。
复明。
再抬手。
一片黑暗。
再落下。
视野清晰。
抬起。
落下。
抬起。
落下……
简天材:“……”
他明白了。
这人就是控制《规定》出没的开关啊。
他一边想,一边试,给对方捏捏腮帮,揉揉耳垂,搓搓手指,终于总结出规律:只要他的皮肤触碰到对方的皮肤,就能即刻复明。
隔着衣服是不行的,触碰头发或指甲也是不行的。
真是太古怪了。
迷踪阵,不,修真界真是花样迭出啊,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小心,却还是中了招。
简天材拎着对方的手保持接触,站起来四处看。
一看之下,不禁有些怀疑。
草地上胡乱铺着一块大而柔软的毛毯,周围散落些信件与木匣,不远处青石光滑,上有茶具,旁有火炉,就好像有人在这里生活……这是迷踪阵应该有的安逸样子吗?
简天材带着疑惑,四下打量。
头上阳光正好,他身处群山之巅,却不觉寒冷。山顶郁郁青青,生着许多认不出品种的树木花草,不远处还有一泓泉眼。此处空气清新,灵气微弱,令他感觉极为舒适,简直不想离开。
……等等,他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吧,怎么王艺的师兄还没来解除阵法?
这里,真的是迷踪阵吗?
在初次触碰那人之前,听见人声,简天材对迷踪阵已经产生了怀疑。
他的怀疑在复明和突然尝到疼痛滋味后被打消,但此时不屈不挠地再次冒出头来。
修真界的东西,不能用凡人的思维去理解,现在也没有人给他解惑。
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王艺的师兄身上,也不可取,谁知他因为什么耽误,或者此事另生枝节呢。
所以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看着一片祥和的青山美景,简天材又细细体会了一下自己身体情况,决定贯彻当年他做见习侍卫时必须贯彻的唯一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亲身体验一把。
求人不如求己。
想到就做。
简天材从身上摸出一条绳子,把昏倒的人捆着自己背上,特别把对方一只手塞到自己心口,保持接触,还在外头牢牢缠了几层,防止滑脱。
作为侍卫,捆人是基本功,简天材更不在话下,他捆人的技术经过千锤百炼,十分娴熟,在“耗时短”、“捆得牢”基础上,还有“形状美观”、“痛觉可控”、“姿势可调”等进阶技能。
没几下,就把对方固定在背后。
正在打结时,简天材眼角余光忽然发现由远而近,袭来一条细细的草浪,奔着他的方向而来,疾如闪电!
简天材迅速往旁边一跳,那草浪也迅速转了方向。
他继续躲避,几下跳到青石上,便见一黑黄相间之物从草中弹出,猛地冲向他面门!
简天材毫不犹豫,微侧身,劲瘦蜂腰一拧,大长腿一抬,踢。
这是能踢飞阵盘的一脚,也是能裂石碎玉的一脚。
那小东西在空中如箭一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嗖地飞出老远一段,打回草坪。
简天材这才看清,那竟然只是一只脑袋滴溜儿圆,身子不足巴掌长的豹纹守宫。
幸好草坪软绵,守宫又小又轻,在草上弹了几弹,颠了几颠,滚了几滚,终于躺平,有气无力地弹了弹小腿儿,脑袋一歪,露出两个蚊香眼,细细的舌头耷拉出嘴角一小截。
——迷踪阵的攻击力这么弱吗?
简天材看着守宫,心生愧疚,快步走去,把小东西捧了起来。
他当侍卫备选时,十二个人一屋,住大通铺,夏天闷热潮湿,全仗着守宫捕食蚊蝇,才免了叮咬之苦。
虽然此守宫非彼守宫,但想来也是吃蚊子的好小家伙。
守宫还有呼吸。
简天材轻轻捋着守宫的骨骼,没断,又看守宫嘴里没有淌血,内脏无事,稍微松了口气。心道修真界的守宫都强悍如斯,自己可得小心了。
守宫趴在简天材手里,被捋得舒服,渐渐从晕眩状态清醒。睁眼,迎面就怼上一张蒙着黑布的大脸,吓了一跳。
它想也不想,身体微微后缩,冲着简天材嗖嗖地吐舌头,突然翻身一跳,“噗呲”喷出一股尿液。
简天材猝不及防,饶是躲得快,也被淋了半边脸颊。
简天材:“……”气味不重,但脸上火辣辣地疼,怕是这守宫的尿里有毒,不过他受过抗毒训练,一时半刻也还能坚持。
竟然被一只守宫算计了。
“……行吧。”他看着逃跑不及被自己捉在掌心的守宫,“你袭击我在先,我踹你在后,刚你又毒我,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俩扯平行不?你不摇头,我就当你同意了。”
说着把守宫轻轻放在地上:“走吧走吧……嗯?”
简天材感到心口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一声轻“嘶”,贴着他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同样贴着耳畔吹过,简天材耳朵上的绒毛微微颤动,脑子里只有一种想法,就是——
这要是幻象,未免也太逼真了。
这要不是幻象,那就……咳咳,尴尬了。
他还没想好对策,只见守宫啪嗒啪嗒飞快移动四条小腿儿,沿着他的手臂一路爬到肩膀,探着爪子,抱住贴在他心口的手,用力往外拔。
一边拔,一边尾巴还啪啪地抽打简天材。
守宫:护主!记仇!
简天材:“……”
简天材:“——!”
毒蛇出没之处必有解蛇毒的药,守宫既然在附近出没,他原本打算在附近找一找,现在看来,是有主的啊。
守宫当然没有很大的力气,但那只手也开始主动往外抽——没抽动,被捆得太结实了。
“你等一下。”简天材拍拍贴心的那只手,“别添乱,等我找出阵法破绽离开再说。”
“阵法?”背后的人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应道,“此处是苍华山太元峰顶,并无阵法。阁下……因何至此?”
“……”简天材动作一顿,沉默了。
背后的人吸了吸鼻子,忽然道歉道:“在下管教宠物不严,还请原谅。”
“……”简天材更加沉默。
只是脸更加疼了。
事到临头,他要再不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实在愧对他“万事通”之称。
没错,综合原先猜测,并在发现进攻自己的只是一只小巧守宫,而守宫的手段只是喷尿后,简天材得出结论:要么这个阵法太高端,要么这个阵法已经不能算是阵法了。
他还记得自己踢飞阵盘的一脚,用了多大力气。炼气弟子做出的阵盘,不至于太高端,被踢坏的几率也不是没有。
阵法坏掉的结果,他听正雅简单科普过,用一句话概括便是:一切皆有可能。
死有可能,伤有可能,传送有可能,完好无损留在原地,基本没可能。
那就惨了,不知道晏龙宗几时找得到他,也不知此处离晏龙宗有多远。
但这个问题属于“重要但不紧急”的事,现在,如今,眼下,目前,简天材有件“重要而且紧急”的事,务必处理妥当。
那就是——
他要怎么向背上的人解释,自己把人绑在背后,且把人家的手……的举动???
李寄倾等了不一会儿,简天材就动了。
他飞快地解开绳结,把人放下——规规矩矩放在了毯子上——一刻不停地代为按摩被捆过的手脚,嘴里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迷踪阵的幻象。”
“迷踪阵的幻象,不会这么平安……”李寄倾轻声说,“所以你摸我脸,又打昏我,以为我是幻象?”
“是的。实在抱歉,我一定尽力弥补给阁下带来的伤害。”简天材真心实意地道歉。
“为何又会背负我这个幻象呢?”李寄倾懵懂问出关键所在。
他不待简天材回答,继续问出关键中的关键:“为何还将我的手放到……”
“误会!纯属误会!”简天材忙喊停,老老实实道,“因为,我有病啊。”
李寄倾噗嗤一乐:“阁下可是脑部……有疾?”
简天材道:“眼睛莫名失明。”
这个逻辑关系令李寄倾疑惑:“你因为失明,把我的手放到……”
简天材也发现这个古怪的逻辑了,赶紧抬起一只手叫停:“阁下在昏过去……在被我打昏之前,可曾有什么感觉?现在身体有没有异样?”
李寄倾顿了顿。简天材看他神情,仿佛在回忆。
想了一阵,李寄倾忽然轻轻翘起唇角:“在昏过去之前,我感觉到,你眼睛里有光。”
简天材:“!!!”
他初次复明的瞬间,蒙眼的黑布掉下来了,他俩面对面,距离不足二尺,对方没瞎,一定看得出来!
他是当着上司皇帝的面,都能做好表情管理的人,除了突然复明时一刹那,过于突兀没控制好眼神,竟然被抓了小辫子!继而发现真相!
——对方敏锐如斯,不能小觑。
——不知对方是友是敌,谨慎为上。
但是李寄倾并不能问住简天材,因为他并不打算说谎。与人交往,还是实在一些好。
简天材保持着自己的表情管理:“这正是奇异之处。”
李寄倾继续笑道:“哦?”
简天材便将自己为何来到修真界,为何失明,为何当此处是幻象,为何有唐突之举,一并缩成不到二百字,讲了一遍。
除去《规定》之事,他没有任何隐瞒之处。
李寄倾懒洋洋躺在毛毯上,点头道:“原来如此。”
“正是。”
“那么……”李寄倾沉默片刻,问,“阁下就打算和我一直手牵手了么……”
简天材:“……”
他默默看一眼放在李寄倾冰凉小指上的手。
手边还有一只站岗的守宫,时不时拿爪子挠他。
这事儿,不好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