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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黯淡的天光下,秋风呼啸着,卷着漫空枯黄的落叶飞舞。高大的树木的枝头,枝干上的树叶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了。
那白发老太太正凝视着林阿婉。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不错,虽腿脚有些不灵便了,但腰却不怎么佝偻,脸上的皱纹也不多。
乍看上?去比林富贵还要年轻。可林富贵是六十多,这位老人家却已经八十了。
许时慧笑着开口道:“小丫头,毛毛躁躁的,别冲撞了贵人。”
老太太开口了:“好齐整水灵的孩子。一眨眼箫儿都娶妻了。你过?来。”
林阿婉暗中松了口气,已经走了过?去。只见那老太太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她道:“老身如今修行,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这护身符做见面礼吧。”
林阿婉立时拜了下去,将?护身符双手接过道:“长者所赐,福寿万年。阿婉谢过老夫人。”
那老太太望着她,她行礼的模样虽然不怎么严整,但胜在诚心。而?且孩子娇俏可爱,自有一番新鲜气象。
老夫人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年轻的小姑娘了,倒是觉得她很讨喜。她伸手拉住了林阿婉,林阿婉顺势就站在了老太太右边,扶住了她的右臂。
老夫人望着眼前的影戏台,眼中闪过一阵怀念道:“还没开戏?”
林阿婉瞬时高兴起来道:“因?没有香客,所以等了等。现下您来了,我们马上?就开戏!”
老夫人转头望着她:“这是你张罗的?”
林阿婉忍住自己去看婆婆眼色的冲动,点了点头道:“是。我们的班子叫做得胜班。是从西北边城来的影戏班子。”
老夫人喃喃道:“原来是西北来的。怪不得。”京畿附近的影戏班子早就被砸了戏箱子,烧了影本子,影戏伶人们也死的死,散的散,自然是没有了。
林阿婉望着忽然沉默的老太太,心里又十分忐忑。却听许时慧道:“这些年,边城的影戏没有断过,他们还会唱老戏。”
老太太惊讶地望着小姑娘,林阿婉道:“没错呀,老夫人,您想听什么?”
老太太露出怀念的神色,她道:“这酬神戏,第一出是唱给神灵的。有戏折子么?拿来看看。”
林阿婉见老太太行事十分有度,一看就是看戏的行家,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连忙取出了戏折子,给老夫人过?目。
与此同?时,她身后跟着的中年嬷嬷,已经将?座椅放好,铺上了软黄绫垫子,并备好了香茶,点好了香炉。
一时香烟袅袅,老太太端坐椅子中。
得胜班的师兄弟们看着她,只觉这老太太派头极大,心中都捏了把汗。他们几人上前,一起拜见老夫人。老人点点头,却没有拿平安符,而?是赐了银两给众人。
她只道:“诸位辛苦了。老身已经二十年没有看戏了,也不知道如今流行什么。”
林阿婉望着老太太,她又看向婆婆。许时慧以目示意,她终于下定决心道:“老太太,我们正好有二十年前的影戏。据说是宫里出来的。”
所有人都微微一抖。那老太太的目光陡然一厉,众人只觉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人瞬时散发出凌厉的气势,都有些胆战心惊。
林阿婉亦吓了一跳,老太太凝视着她,道:“宫里出来的本子?叫什么?”
林阿婉望着老人,从她那凌厉的目光中,竟读出了一分凄然。在那瞬间,她的恐惧少了许多:“叫做《福寿佘太君百岁挂帅》。”
林阿婉真真切切地从老人家的眼中看到了那浓重的痛楚和?怀念。她不由道:“这戏文写的很有趣,调子也很好。我们反复钻研,练习了许久。应当是为哪位老人家贺寿所做的。乃是一个极好的影本子。”
那老太太望着林阿婉,终于收敛了厉色,道:“这本子的确新鲜。那酬完神,就唱这一出吧。”
林阿婉总算松了口气,随即打起了精神,这只是开始而?已。
她眉眼一弯道:“那好,您宽坐,我去挑线了。”她直起腰来,看到了许时慧的眼中有暗暗的赞许。而?站在另一边的车明耀亦既惊讶又欣慰。
林阿婉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做得不错了,就是不知道丈夫到底哪里去了。
她忍不住道:“娘亲,夫君被这寺中的老和?尚带走了,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来。寺中和?尚还不让我们去看看。”
那院中的一众僧兵本来一直肃立着,看老太太与她说话,哪里知道她会冷不防告状。
车明耀和?许时慧立时沉下脸来道:“是哪个干的?”老太太亦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那些僧兵道:“不可造次。他人在哪儿?”
那僧兵头领单膝跪地,道:“监院领着他进了阿修罗演武场。”
车明耀和?许时慧都大吃一惊,脸色十分难看。
林阿婉虽然不懂,看到他们二人的脸色,她亦心中一沉,她不由声音微颤:“那是什么地方?可有危险?”
许时慧见林阿婉脸都吓得白了,十分可怜,她和缓了脸色道:“阿婉不要太过担心。”
那僧兵头领道:“这是本寺的秘密修炼场,可迅速让人查漏补缺,提升武艺。我等僧兵都很盼望能进去。”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解,这样的好事儿他们求都求不得,这女子怎么一副要害他的样子。
老太太亦明白其中的关节,她拍了拍林阿婉的手道:“莫要担心。虽然会吃些苦头,但却对他大有裨益。只是一时半刻他是出不来了。”
那僧兵道:“是,这百年来,闯过那演武场的人,最短的也花了一天一夜。长的就晕在里面了,我们到了第三天头上?会打开机关去寻人。”
林阿婉只觉心惊肉跳,霁云哥哥已经是当世第一了,何苦去冒着样的危险。她不由问:“那,可有生命危险?”
那僧兵犹豫了一下道:“有。五成人成功,三成人失败,两成人武功倒退。还有些人会死在里面。”
林阿婉一听,倒是比方才好许多了,既然有五成成功的机会,那自己夫君乃是学武奇才?,当世第一,想来应当无恙才?对。
可车明耀和?许时慧对望一眼,眼中却更加担忧。若是平常自然是不怕,但这阿修罗演武场,里面有无数秘药,时刻催发人心中的杀戮渴望,逼迫人不断回忆自己最疯狂的时刻,同?时辅以诡谲机关,在生死之间,逼人突破心境武艺的壁垒。
曲寒霄之前失明,现在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武艺,他的心境大概极为不稳。此时进去,是极坏的时机,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也不知道这监寺和尚又是如何想的。
若不是他们认识监寺和尚好多年,真的要怀疑他是要害自己的儿子。
但此时他们自然不能这般对这小姑娘言明,只安慰道:“不过?一个磨炼,阿婉不要担心。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创过?关,自然就出来了。”
林阿婉望着老太太,见她亦眉目慈和?地点点头:“莫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林阿婉镇定了下来,亦点头道:“好。”
这下众人在台下坐好,那些僧兵们也都盘腿坐在了台下。台上锣鼓一响,影戏开锣了。
老太太一边听一边点头,与许时慧道:“这西北班子还不错。”她又有些感叹道:“许是我太久不听了。”
许时慧道:“您耳聪目明,您说好就是真的好。这大承论起来,还有谁比您更通影戏么?”
老太太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道:“阿慧,你又哄我了。”那笑意随即消失了,她淡淡道:“也是有的。”
许时慧伸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道:“您别想了。这些都是命。”
老太太听着台上熟悉的酬神戏,那叮叮梆梆的锣鼓笙箫,悠扬且婉转的唱腔,都久违了。
老太太感叹道:“命么。我在佛前祈福多年。还是看不透这命。许是如此,我才?无法了悟。佛祖也不肯接引我。”
许时慧望着面容平静的老太太,却从她眼中看到了伤心。若有办法,她也本来不想与老人谈这些,平白让人伤心。
她握住了老太太的手,道:“您是有大福气的人。要在人间享够了福呢,不到百岁,佛祖怎么会招您。”
老太太望着许时慧,却听台上锣鼓点换了,一个明亮的小生声音响起来:“佘赛花百岁重挂帅,看我杨门忠烈再续新篇。”
老太太身子微微一颤,凝神看台上。只见台上如今已经焕然一新,酬神的亮面子撤下来,换上了新的亮面子,雕镂精良,彩画分明。
老太太凝神望着那亮面子,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这于景儿当初说的一般无二。”
她眼睛终于湿润起来,握紧了许时慧的手。许时慧听她脱口而出叫出了前太子曲梦景的名讳,亦不由脸上露出一丝黯然。
她不禁抬头望着丈夫,只见站在一边的车明耀的脸上,亦露出了黯然之色。两人目光相交,又一触即分。
二十多年了,自从曲梦景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再听到人喊他。
青年时代一起驰骋疆场,一起打努戈济民生的种种画面都涌了上?来。
这老太太正是太后娘娘。她这一声说出口,却没听到许时慧回答,亦望向她,正好许时慧抬头望着自己。
老太后眼中含泪,也看到了许时慧眼角的那一滴泪珠。她拍了拍她的手,不等她来安慰,先伸帕子给许时慧擦了擦泪道:“你孩子娶妻了,还这般模样,若景儿看到定然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