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不能见光,所以月娘自己在内院旁边挖了个地窖,白天她的寒鸦们在里头做窝睡觉,晚上它们会自己飞出书院觅食玩耍,直到朝阳升起前又回来书院歇息。
月娘从前不知道寒鸦白日里可以不吃,她从它们小时候开始,白日里也会定时喂食它们,因此这些寒鸦即使已经不是雏鸟了,也被养成了午时准时醒来进食的习惯,一个个膘肥体壮,显然是营养过剩的体态。
月娘在地窖喂完寒鸦出来,一抬头就看到立在院门边一脸不耐烦的谢惊春。
这嘴噘的真像只切了胡子的鲶鱼。月娘看他那副晚娘脸,在心里暗暗匾他。
那厢晚娘脸的谢惊春见月娘终于出来了,也没说什么,他手上提着个篮子,先带头进了院子。
自从他爱上藏书洞后,这里他便不常回来,月娘一个人住着方便,时日一长,院子里的摆设和格局相较之前他住在这里时,便有了些许改变和不同。
谢惊春望了一眼院子各个角落里新增的绿植,和晾在晾衣绳上的女子衣物,面不改色的抬步往月娘的房间走去。
俩人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生活多年,早没了俗世里的男女大防意识,月娘见他进了自己房间,也没有什么反应,稀松平常的跟着他后脚一同进了房来,她有些好奇谢惊春手上的东西,也好奇他到底有什么话好同她说的。
谢惊春找了把椅子坐下,他打开篮子上的盖布,下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还有一本巴掌大的薄皮小书。他将碗递给月娘,示意她一口喝下。
“喏,你这个症候,喝点热糖水能好受些。这本册子是我偶尔瞧到的,我依稀记得里头内容,这会儿把它寻了来给你瞧瞧,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照着这册子上所说的做了便是。”
月娘一头雾水的接过,稍稍翻了翻,这书里头居然还有手绘的插图,浅显易懂,她只稍稍看了些许皮毛,再从那些现世模糊的记忆中想起些姨娘姐姐们的逗趣话来,就有些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了。
明白过来后,月娘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好在谢惊春此刻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紧锁着眉头,仿佛内心在天人交战着什么,最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坚定的望住捂着脸,慢慢散热的月娘。
“月娘,你记得我们来这里有多久了吗?”他这样问道。
“这个,大概快七年了吧。”
“我们来这里,从第一天从山上的洞口出来算起,已经两千五百八十五天了。这两千五百八十五天,我们除了见着彼此,还有那个脑子有问题的怪人,再没见过任何旁的人了,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究竟还要在这里过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多久吗?”
难得这谢惊春记得这么清楚,原来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这么久了啊。月娘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了一双细长有力的手了呢。
“还有你的亲人们,你就不想他们,不好奇他们现在什么样吗?”
月娘像被这句话打醒了一般,脑海里浮现出定格中的喜哥儿稚嫩的脸,还有父亲的,母亲的,穗子的,林妈的,他们七年找不着她,不知道该有多着急。
“看你这表情,想必早就把他们忘到脑后了吧,若是我不提,说不定你连想要出去的想法都丢掉了。我可是一天都没有忘记我们总有一天要从这囚笼里逃出去的。如今我会发的符术,已经足够让我自己安全回去,但我同你一块就没有一个人走的道理,如何?要不要一起走啊?”
月娘第一次知道谢惊春平日里一个人偷偷摸摸在干的事情,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偷学法术,而且一直在努力着,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你让我想想吧,这太突然了,这样大的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才行。”月娘想起出不去的师傅,心中明明知道他们是非走不可的,但吐出的言语,却是拖延的托词。
谢惊春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脸上依旧平静,没有表露出一丝诧异和忿忿。他叹了口气,开口道:
“我知道你担心你师傅,可是你得知道,那人总归不是正常人。你看不出来吗,白天的那个他越是喜欢你,晚上的那个就越忍不了你。我不管他们身上背着什么样的秘密,但我能看得出来,晚上的恨白天的,绝对不想让白天那个好过,我已经好几个晚上看到他偷偷观察你的房间了。”
“武艺高又如何,你一点自保的意识都没有。你不知道他晚上从不睡觉吗?哪怕你再仔细些,也不能发现他背上的鞭痕了吧,那痕迹常新,不是你打的,也不是我打的,那除了他自己,难道是鬼不成。”
“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趁一切还没到最后一步,早点离开,才是对你和你师傅都好的。“
谢惊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抵得上从前一年跟月娘说的话了,月娘心中震颤,竟被他说的大骇,联想那些藏在记忆力的蛛丝马迹,那仿佛被人盯梢的毛骨悚然感,怪人偶尔不协调的身形,还有他突然的悲喜,对自己的指责,现在都在告诉她,谢惊春没有骗他。
“可是,就为了这个,我们就走,未免太自私了些。”月娘迟疑片刻,说道。
“嗤。”谢惊春讥笑出声。
“这里要是有个镜子就好了,你真应该看看你现在的脸,你这样惊疑不定魂不守舍的样子,还这么美,我道是三哥当初不过见你一面,为何就这样欣赏你,这么一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月娘见谢惊春这时候了还分的出心来打趣她,心中不免气愤,她狠狠的瞪了谢惊春一眼,心中骂一句登徒子,心里那种惊惧感倒是消退了不少。
“我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明天白日里给我答复。今日夜里你好好在你房间里呆着,我在你屋子里贴一些我用我的血写的符纸,只要你自己不出去,那怪人奈何不了你。等明天白天我等你答复,若是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谢惊春撂下这话,放下已经凉透的红糖水,利落的走了。
月娘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因为抽条抽的太快的原因,谢惊春的背影像一株细柳树般,看起来瘦的可怜,又有种脆弱的美感。谁能想到不知不觉间,他内里居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量了呢,谁也不知道,而这等忍隐和心术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谢惊春没有再劝月娘。反正在这只知昼夜不知年月的地方,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荒废,哪怕是发发呆,也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更别提想清楚一件事情了。
太阳渐渐落山,夜色深沉,月娘直起了腰,将自己从一天这样僵直的姿势里解放出来。她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的念想,不管最终结局如何,她今晚都想要去找那个好久不见的,晚上的善怪人聊上一聊。这里的一切从他开始,那也应该在他那里结束。
渐渐的,原本静谧的空气中,多了一种每日夜晚里都有的躁动感,月娘知道,属于晚上的兽潮又要来了。
今天是满月,兽潮会更猛烈一些,她站起身,走出院门,往怪人惯常住的地方走去。
月娘的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机会拜访这怪人住着的地方,但是月娘却很清楚怪人住的院子在哪里,里头有何种摆设,又有机关几何,这些机关有多厉害,又该如何破解。这都要感谢白日里话多嘴浅的亦师亦友的恶怪人,什么家底都同她吹嘘的七七八八,泄了个地掉,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她做好万全准备,戴上压箱底的伤药暗器匕首,将布条绑在手上,又热了热身,这才动身。
穿过长长的游廊,穿过重花门,穿过曾经作为讲堂的大堂,再穿过小厨房,一间耳房后头有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门,那小门,就是怪人院子的开口处了。
此时这扇小门并没有关闭,它大张着,仿佛张开双臂在欢迎已经同他们打好招呼要前来拜访的客人。
尽管院门大开,月娘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小心翼翼的丢了颗石子在门上,见并没有触发什么机关,这才慢慢靠近院门,磨蹭了好一会儿,取消了翻墙进的想法,轻手轻脚的进了门。
一路行进,只见真如白日里的怪人所说,开间一条小道,两旁种满了各色的花卉,甚至有小型的假山假石嵌在花丛中间,还有做工精致逼人的各种木雕石雕动物,带有裂痕的佛龛佛头横七竖八的藏在草丛里,不仔细看便错过了。
更甚者,她眼尖,在一处草丛里望见了一堆层层叠叠垒起来的元宝和各式宝石发簪,按个头算,各个价值不菲。这些东西因为空气里湿气重,又没有得到好好的保养,大部分表面上都长满了铜绿和污垢,这也反映出它们的主人并不看重他们的事实。
这么多杂七杂八奇形怪状的摆件摆在小路两边,使得只有这条小路能让人落脚,其他地方拥挤的不堪,这里觉不出丝毫的美感,反而更多的,是种让她说不出的不适和怪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