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儿江琛原也姓姜,是姜家皇室宗亲中旁支到不能再旁的亲族。家里早早几代就家道中落,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早年在宗族的族学里习得一身好武艺,文采也颇丰,是颇有几分本事的那种人。
江琛胸有沟壑,又为人清高,如今京里沸反盈天,自是不愿去掺和一脚。
好在天地广阔,他总愿去看看京城外头,那更大更广的世界。
于是因缘际遇下,他偶然拜入青城山门,成了江湖中的那么沧海一粟。说来也巧,后来哀帝的宠臣茂半瞎,那时在民间与江琛成了同门师兄弟。
江琛拜入青城山十年岁月,渐渐察觉出,门派里就如同这个烂掉的朝代一样,狗屁倒灶之风越来越盛行,他自诩正人君子,想着风餐露宿也好,总比跟着这群人自贱了身份要好。他想好后,便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时日里,匆匆离了师门,开始自己一人在外闯荡。
这年头,路有冻死骨,死个人不过一卷子破草席裹了便是,人命轻贱,倒比纸还便宜些。江琛一路北上,见过了不少悲欢离合的身前身后事,心中已然有些麻木。原来心中家国天下拯救苍生的理想,逐渐变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心思,失去了方向后,整个人都郁郁不得志起来。
这一天,天将将阴下,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珠子便落了下来。江琛头上虽罩了油布,但抵不住这雨急似一阵,没一会儿功夫,身上的棉服便被打的湿透,黏在身上,真是又冷又重。
他心道不行,如今草鞋也湿了,若是一直穿着这衣服赶路,非得冻生病了不可,如今不比在师门时松快,吃饭治病样样要钱。自己孑然一身,保重好自己,也算是保重好为数不多的盘缠了。
他心里想好了不可再赶路,便勉励寻找附近能稍微落落脚的村落。也算是他运气好,没走多远,便在雨幕的笼罩下,发现了齐家垅这个小村庄。
好巧不巧的,江琛选了在那荒屋里躲雨,待进了屋,才闻到一股腐臭味道,细细的灌入鼻腔。
“不好,原是死过人的屋子。”江琛心里暗想,这味道从屋里散来,但又并没有那么浓厚,想必新死不久。罢了,即是借了人家屋子一用,也当为人家埋个坟,收个尸,也好对得起大家萍水相逢一场。
江琛将火折子点燃,取了些烂布,就着劈开的凳子脚,生起一团火来。
他将包袱里的馕饼取出,掰下一片,插在小刀上,凑在火前烘烤。这饼是小麦做成,一烤,米香味就传了出来,勾起人五脏六腑的馋虫来。
江琛发现躲在腐烂母亲怀里的两个孩子,也是因为他们闻到这香味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他发现了这两个孩子,腹大如鼓,胳膊却细瘦的如同两截干瘪的柴火。心中不忍,虽知这世间这样的孩子不知凡几,救是救不完的,可还是忍不住救了。
他回忆起往事时,也是觉得同这俩小儿有缘。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江琛心中最郁郁不得志,最不得法道时,碰上这两小儿,似是法道为他开了扇窗,让他去寻找更为坚定的道义和因果。
因了游侠儿江琛也信那神佛之说,笃信这冥冥中的遇见,是佛祖给他的考验,于是自收养了这两个孩子为徒儿后,毫无保留的,将毕生所学皆教授于他们。
他为齐家两个孩子中大点的那个重新取名为齐皆,小的为齐妄,取得是所有相皆虚妄的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是能以名为戒,忘记过去,四大皆空,那将来,便不会过得苦。
往后岁月,齐皆齐妄跟着江琛走遍这大好河山,大江南北,齐皆善文,齐妄善武,俩兄弟于十八岁成年时参了灭姜的义军。游侠儿江琛此时已有了年纪,多年修行也让他不愿再入红尘,于是师徒三人,便在义龙岗分道扬镳。
之后的故事,便是现在天下皆知的故事了。
高祖齐妄在兄长阵亡后,有感于四大皆空的名字不吉利,自改名为齐元,于三十年后,终于逼的哀帝的小儿子九昌公子跳了海,姜家天下从此灰飞烟灭。
江琛此时已到古稀之龄,在正史中,并未过多记载高祖的这位师傅的生平,但依稀听说,他在与齐氏兄弟分开后,重新回到了青城山,做上了青城山的掌门,悉心教授弟子道法。
青城山自此入道,从此座下弟子皆不入红尘,不救苍生,只守着那终年烟雾缭绕的青城山,编纂修籍,著书立说,了此一生。
“这江老祖,原就是那姜熹妃的先人,只不过熹妃又是隔了多少亲多少代的后人,要论血统正的,江老祖有个嫡亲的弟弟,虽未及冠就仙去了,但他成亲成的早,好歹留了个遗腹子下来。你那没见过面的堂嫂,原就是江老祖弟弟的嫡枝。
往日恩怨,若是这一心向道的江老祖,知道他家后人如此作践,不知是不是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话说到这,符老太太一时也有些怔忪,连带着听故事的旁人皆唏嘘,一时间,竟没人说话了。
“这话略扯远了些,年纪大了,说话就没个重点。你只需知道,咱们家原是前朝皇室子孙,齐家天子防着我们多年了,你争气,但毕竟只是个文官,若没你伯伯那本事,就不要肖想再进一步了。
“老祖宗,话若真是如此,大伯就算本事再大,如何能掌得了兵?若说不结党,可堂妹夫也去了,他也算咱们的人吧。这今上如何能放心?”符远听了符老太太的话,不是他不信,只是这事太大了,很多地方都说不通,容不得人细想。
“符远!”听符远驳斥符老太太,符二老爷低喝道。
“我听出来了,远哥儿这是还没相信呐。这样也好,万事讲证据,性子多疑些,总比无缘无故被人骗了强。”
符老太太皱纹遍布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她笑了笑,倒是没有在意。
“抬起头来,被你父呵斥几句就认怂,像什么样子。今上不防咱们,是因为咱们同他,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青城山老祖江琛的故事没有讲完,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死的么?也是没想到,齐元当了皇上,冒着犯天下大讳的名头,也有弑了救他一命的师傅,真真是,唉。。”
符老太太说着这话,仿佛在说什么可笑的笑话一般,边叹气,边笑出声来,嘲讽松弛的表情,同旁边仿佛听见什么惊天大秘密,头毛倒竖的符远,南辕北辙的很。
符二老爷听着这话,没有什么反应,想必也是早早知道了。他见不得一向沉稳的儿子这样犯蠢,补充似的朝他解释道:
“高祖为何弑师,高祖兄长为何而死,这些秘密不知是否有人知道,一百多年来没个所以然。我初听这秘辛之事,也是同你一样反应。
高祖弑了江掌门,却没有动这青城山,这是一奇;青城山众,无一人前来报仇,这是二奇;齐家天子,无一人活过三十五岁,这是第三奇。前两奇,估计同前头高祖为何弑师一样,究不得因果,但最后这第三奇,我们的确有了些头绪。这话,还得从你那堂嫂说起了。。。”
“姜氏的的确确是你大伯部下的女儿,但也的的确确从青城山上来,她是青城山姜氏,送来给今上的新蛊。。。”
怪力乱神之事,符远向来不信。可这话从符老太太和符二老爷嘴里说出,若不是他们俩今晚集体失心疯,那这事,十有八九就该是真的。
谁能想到,那个被关起来的孩子,会牵扯到这样一桩从前代蔓延到今朝的巨大阴谋中去。谁又能想到,世有因果,因生果,果又生因,延绵不绝期,这样的让人痛苦和无奈。他们都是卷入这场棋局的局中人,早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里。
“所以那孩子只是一个药引子吗?您让儿子读四书五经圣人之书,又让儿子做那非人之事,儿子做不到。”符远听到他们关于符澈今后的处置,心中惊骇欲呕,他慌忙掉下椅子跪在冰冷的地上,以头抢地,妄图改变长辈们残酷的安排。
“姜家几代人,成王败寇百来年,早就歇了那一步登天的念头。如今之事,不过守成自保。“符老太太仿佛听不见那一声重似一声,额头磕在地上的重响,她半阖起眼皮,慢慢转动手腕子上的佛珠,那安详的神态,好似一尊镀了金的菩萨。
可是菩萨口中吐出的言语,并不慈悲,犹如肃杀的寒冬般,淡然又冷漠。
“这里的事情,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咱们一群可怜人。你是我们一同选的下一任当家人,如何守住当初的姜,现在的符,也需得你日夜思虑。关乎千百口人性命,一步错步步错,你自必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