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获赠东珠

贤妃娘娘中午留了饭,等宫门快关闭前,才肯放她们回去。好久不见的姐妹妯娌间,欢愉的时光何其短暂。

佛言人生三苦: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看得出来,亲人间硬生生别离,在娘娘那里更难割舍,时候已到,大家只得洒泪而别。

齐明姮也舍不得月娘,她拉着月娘的手,嘱咐她得了机会便进宫来找她。月娘口中称是,却也不知道下次再进宫又是何年何月,心里觉得遗憾,只是默默希望,再次相聚能尽量早些,早到明姮还能记得自己,两人还能同今日一样开心的玩耍。

马车载着她们一路默默的回到符府,二婶娘同林夫人分住在大房二房的地界,早早便分开走了。

晚些时候,二婶娘果然向春娘提了皇家百花宴的事。

符春娘听说今年能选上自己做花司,心里很是高兴,这可是大大露脸的机会,能在京中一众闺眷面前展示自己。这样好的机会可不常有,若不是因为符家这一辈生的几乎都是男孩,女孩子中又属自己年纪大些,要不然又如何能轮得到自己。

母亲走后,符春娘暗自给自己打气,这次百花宴,也不知道今上会不会光临。。。

想到这里,春娘的脸慢慢的红了,她从头上捋下一缕青丝,在手中打着圈圈,歪着脑袋半阖了眼,看那样子,思绪怕是早就飞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厢,月娘同母亲和哥哥回了他们的院子。大太太最近有感季节更替,偶染了风寒,便让小厨房单独给她做饭。其余大房的主子们俱都从大厨房领了晚膳,关起门来各自用了。月娘她们回来的晚,领来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只得又重新端回大厨房加热。

林夫人肚子里不饿,月娘和喜哥儿却扛不住,在一旁直嚷嚷。林夫人无法,只得给了他俩一人一块雪糯云片糕先垫着,只是若要再取,便没有了。

待用完饭,两个孩子一同在林夫人的正房里玩耍。月娘同喜哥儿一道拼着燕几图,这游戏因制作简单,材料便宜,只那么几块形状各异的板子,就可以玩得很久,趣味也足,因此在京里很是流行。

比如前一刻,他俩合力拼出个兔子,再一会打散重来,又能变出来个雀儿,若是母亲一晚上不管他们,他们就能一直玩个通宵。

头低得太久,月娘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她一抬头,便看见坐在卧榻上,就着昏黄的烛光,在矮几上写家书的母亲。她的背影,在烛光的映照下,竟和父亲有些相似,仿佛是那为旅人遮风挡雨的秀丽山川,既单薄又伟岸。

母亲好像不会老,永远都是那样漂亮又温柔的样子,月娘努力回想,却怎么也不能想起母亲曾经有过哭泣的时候。就连现在在写家书的时候,她的表情,也还是那样坚强和认真。

不知怎么的,手下那和哥哥抢着玩的燕几图,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她站起来,靠在母亲弯着的背上,闻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慢慢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月娘从她自己的床上醒来。在床上发了会子懵后,才到了鸡该叫的时候。符府的鸡舍离主子们的住处远远的,此时此刻,除了床上正在窸窸窣窣穿衣之人,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

月娘在渠县时,早就习惯了自己穿衣,如今又长大了些,更是没有假以她人的道理。林夫人把控着小院里的一应事务,这么些天了,只多添了几个看门的小丫鬟,人少便少了许多是非,这日子过起来确是清净了些。

也因为这样,月娘喜哥儿每日早上随黄叔学武之事,才没有招致多少非议,得以延续。

“武功讲究基础,若基本功练得好,下盘稳,手上脚上功夫踏实,哪怕招式只会个一招半式,也抵得过许多花拳绣腿。”

“来,刚才那挥拳的动作,打一千遍。”

黄叔食量奇大,说话间,他又从油纸包里掏出一只烧鸡,边啃鸡腿边要求道。

这样突然的发难俩人早已习惯,没有人反对,或是抱怨。他们排成一列,左右手交替出拳,直打得精神抖擞、虎虎生风。

“这手要稳,单出力却要讨个巧,若只是单纯的挥拳,抓不到要领,挥不到二百下,就坚持不下去了。借力打力,借风之力,水之力,自然之力,感受气的波动,顺着波动把手一挥,对面那人,就倒下了。”

黄叔边说着,边稍微做了点演示,只见他平平凡凡的一招马步冲拳,力振林木,拳风到处树叶簌簌直落。说到借力打力,就着嘴上的说辞手上毫不含糊,那鸡骨头借风顺水的那么一掷,轻轻巧巧不偏不倚的,正打进了喜哥儿惊讶得没来得及合拢的嘴里,不差分毫。

“嗷!”喜哥儿郁闷的丢掉嘴里的鸡骨头,收到来自亲妹的一声嘲笑。

“你看你,我让你练拳,碍着你躲闪了?万事多变通嘛,看到这玩意儿过来也不闪避,你这不是讨打么。”黄叔摇了摇头,背着手,学那达官贵人的做派迈着四方步,二五八万的踱回了供他坐靠的山石上,趁机将满手的鸡油在石头上抹了。

“喂,妹妹,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抄了真家伙,和他打一架如何?”

喜哥儿吃瘪,心中不爽,忍不住要过过嘴瘾,奈何月娘只认真拳脚,起初并不理他。后来被他的抱团取暖找同伙的视线绑得烦了,才开口呛道:

“我怕你是没睡醒,魂还在床上吧。当心黄叔听见,又要请你嚼鸡骨头了。你再要瞎闹,拖累了我跑圈,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就把你偷藏《阿金弄春》那劳什子小书的事告诉娘去。”

“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尽管告去!”喜哥儿虽然如此叫嚣,但声音还是明显的软了下去,只见他又自顾自的嘀咕了半晌。只言片语随风飘来,进到月娘耳中,无非是些什么看你们不讲义气,等我厉害了就如何如何之类的,报复斗狠的牢骚话。

等声音慢慢歇了,后半程他终于默不作声老老实实的练拳,没再作妖了。

练完功夫月娘照例要去那小院子一会,喜哥儿瞧她神神秘秘也想跟去,月娘躲躲闪闪,远远地将他打发了。

她轻车熟路的往那林子深处走去,小院子同先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待走到门前,她变戏法似的,从熹妃娘娘赐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只拳头大的海螺。那海螺尖子被人旋了口子,安了根细细的木管,如鼓了腮帮子顺着那管子往里吹气,就会有呜呜的声音响起,若不那么考究,就仿佛像到了海边一样。

她觉得这样理解很有意趣,便把这海螺的声音像海风的话朝门里说了。

“海是什么?你去过吗?”里头人问道。

“海是更大点的湖吧,我娘给我念过《山海经》,大概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我们来京里的路上,路过大名府时,就见过好大的一个湖。不说假话,当时我都看呆了,烟波浩渺哇,真的好大一片,我觉着整个金陵城加起来,都不定比得过那湖大呢。“

门里人听她说得激动,没有立刻接话。好在月娘已适应了他这断断续续的节奏,耐心的等着他的下文。

“。。。湖又是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靠着门缝往外张望的孩子腼腆地问道。

月娘听到这话,一时无语。她不知该如何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内心涌起的情绪该叫做什么,只如同昨晚靠在母亲身边,看她在昏黄烛火下执笔家书时一样,那种酸酸的滞涩感,梗在了喉咙里。

“湖啊。。。湖就是你在地上挖一个坑,拿水灌满了它,若你是这水坑旁边的一只小蚂蚁,这小坑就成湖了。”

里头那人好像明白了月娘的意思,他津津有味地道:“如此,这湖可真大啊,听你说海竟比湖还要更大,那真是不得了。若哪天得了空,我也想去瞧瞧。“

“也不用非得等你得了空,我把这海螺壳给你,你喜欢的时候吹吹,闭上眼听那声儿,就好像去了海边了。我也没见过海,若要见海,娘说可是要去那极东之地,也不知道要走个多久。要真有那么远,我倒也不爱去了。”

这个拙劣的安慰,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出来。月娘拿袖子擦干净自己的口水,再拿干净的帕子裹了这海螺,从那门槛上的小洞塞过去,那边的人立刻接了过去。

月娘本欲将手撤回,那边却迅速捉住了它。

一会儿她再收回手时,手上多了颗闪亮亮的珍珠。这珍珠大如蚕豆,圆的又如天上的满月,色泽皎洁绮丽,一看便非那凡品俗物可比。月娘只在熹妃娘娘头饰上见过,故而识得是颗顶级上品东珠。

“这珠子是哪来的?”月娘把东珠高高举起,眯了眼睛,看着它在阳光底下折射出来的淡彩光晕。她有些着迷的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重新把它握在手中递入小洞里。

“这可是个贵重的东西,我没有什么可以回礼的,所以不能要。”

没人理她。

月娘又将那话重新说了一遍,依旧没人理她。

“你若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帕子给你了,没东西再裹这个,我就把它从洞里丢过去,你自己捡吧。这珠子是个很好的东西,你切莫忘了。”

说完这话,月娘狠狠心,将珠子小心往洞里放下,拍拍裙子上的灰转头走了。

不过还没走几步,那颗东珠便裹着满身的尘土,又骨碌碌滚回到她的脚下了。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她留给了我,如今我又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若不要,就随便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