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儿拦的及时,她在门口这么一站,一股世家大丫鬟的气势就现出来了。
两人僵持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点一点的,林月娘气馁了下去,她慢慢松开拽着德喜的手,理智重新回来了。
“我。。。”林月娘刚刚说出一个字,刷的一声,原本被瑛儿放下来的棉布帘子重新被抬起,一个高颧骨、吊梢眉,作富家太太打扮的妇人探出头来。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哪来的野丫头,如此不懂规矩。”
这妇人谈不上丑,五官也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只是那颧骨过高,又天生生了那么一副吊梢三白眼,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说的什么浑话,那是你外甥女儿。”
“月娘这是你二姨妈,以前见过的,不过那会儿你还小,估计记不得了。外头怪冷的,月娘快进来吧。”
符大太太耳朵灵,听到外头瑛儿喊的那声小姐止步,也跟着后脚走到门帘子那头。
符大太太拉过月娘的手往里头走,月娘没法,只来得及回头朝着还站在原地的德喜挥了挥手,那厚棉布帘子就匆匆放下了。
里间温暖如春,林夫人不见踪影,林大人也不在,原来只有大太太和那吊梢眼二姨妈两个在这屋里。
“外祖母你快去救救我哥哥,他脑袋卡在后头小厨房的墙洞里出不来了!”
林月娘想起喜哥儿还卡在那儿,快半个时辰了,心里着急的不行。
符大太太听林月娘这么一说,立刻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喜哥儿头怎么就卡墙里了?你跟外祖母说说清楚。”
林月娘心里着急,救人要紧,她本不想说那么多浪费时间,但看着这两位一个比一个坐的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她想着也许她的表达太差,两个长辈还没意识到这事的紧要。
无法,她只能耐着性子,重新一点一滴把喜哥儿如何发现了狗洞,如何同她们说,又如何在爬出去的时候卡在洞里的事,都一股脑的说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掩去了她爬出狗洞后去的那个竹林,竹林里年久失修的旧房子,和被反锁在旧房子里的那个孩子。
林月娘本来就跑的急,这会子尽量快的讲了这么一大长串话,嗓子渴的冒烟,心里也着急的快冒烟了,然而她说了这么多,那两个人还是无动于衷,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
林月娘这会儿不只是着急,她生气了。她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吭就往外头走,准备自己去找爹娘救哥哥。
“您看看她那没规矩的样儿,您说妹妹规矩,家教有方,家教有方就教出这么个野丫头?瞧这一院子姓符的丫头,哪有个这样的。“
“行了,你少说两句。”大太太一惯不爱听她这女儿白扯:“当着孩子的面,瞧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月娘回来,喜哥儿在后头睡着呢。你身边的丫鬟,那个叫穗子的,早早来报了信,外祖母立马派了些婆子去扒了墙背回来了,除了累着了还没醒,其它什么事都没有。刚刚外祖母逗你玩呢,也是教训你一下,下次还敢不敢钻犄角旮旯了?“
大太太朝月娘一番解释,又抚了抚月娘脑袋上跑松了掉下来的碎发,喊了瑛儿过来。
“瑛儿你带月娘去后头看看喜哥儿,看好了再带她去梳梳头,月娘,今日你爹娘可能没法接你们回去了,你在外祖母这儿睡一晚上如何?”
听见喜哥儿没事,月娘老实点点头,她朝两位长辈福了福,行了礼,牵着瑛儿的手,往后头暖阁走。人整个放松下来后,她才感到一阵疲累,小腿隐隐作痛。走的慢了些,就听见后头她那吊梢眼的姨妈又在那嘀嘀咕咕。
“你说她这小姑娘家家的,气性儿怎么那么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瑛儿显然也听到了,她朝月娘笑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表情极温柔,加快了步子往后头走。后头再说什么,两人也听不到了。
大太太起初憋着,自家的女儿,养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怪谁。后来见她这草包女儿没完没了的越说越来劲,连带着连林大人夫妇也都埋汰上了,心里一阵火起,发火道:
“随了谁也随不了你,一天到晚的乱嚼舌根子,跟个鹦哥儿样,说像鹦哥儿都算是抬举了,我养的鹦哥儿比你还强些,好歹逢人还会叫句恭喜发财,不会说这些让人听着难受的丧气话。你说石官人不爱重你,你能怪的了谁?”
“母亲!”这二姨妈不干了,撅了嘴,脚一跺,背过身子去,不同母亲讲话了。
大太太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她这样在膝下撒娇,看起来蠢萌有趣,到现在,也只剩下蠢了。
这边厢,瑛儿牵着月娘到了暖阁。月娘看着床上睡着了的喜哥儿,他衣裳换了新的,头发重新绞洗过,身上有很香的皂角味。整个人都是一副安安稳稳的样子,眉心舒展,想来是在做什么好梦。
月娘到这个时候,才真正舒了口气。
穗子回来后,一直守在喜哥儿身边,一面又担心月娘,生怕她有什么闪失,整个人惴惴不安,如今月娘回来了,她也才把那颗提到嗓子口的心,好好安回去了。
穗子眼巴巴看着月娘,扑通一声跪下了。
月娘虽然年纪小,但穗子好歹跟了自己那么久,她想说什么她立时猜到了。这桩事故本就是他们兄妹自己的错,如何能责怪到下人头上去。
“你且起来,不必多言,我省得的。”林月娘制止了穗子即将脱口而出的那番请罪的话。穗子本还欲再说,瑛儿适时插话,打断了这凝滞的气氛。
“小小姐,小少爷既然已经无碍,那让他先睡着,您随奴婢去绾了头发,省的三小姐和姑爷回来见了您这样,平白担心。“
瑛儿放低了身子,半蹲着朝月娘道。
月娘点点头,将穗子还留在暖阁,自己跟着瑛儿又往后头的小门去,连着门,里头还有个小小的房间,房间的桌子上早放好了妆奁,瑛儿并另一个丫鬟将妆奁打开,露出金碧闪烁的各色簪环头饰。
重新梳洗一番后,铜镜里的林月娘又是那个体体面面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
喜哥儿醒的时候,天色已渐渐向晚。大太太屋子里的一群小丫头正围着月娘玩抓石子儿,桃红掀了帘子进来,把这喜讯告诉了月娘。
月娘兴冲冲地赶了过去,见喜哥儿正扶着穗子准备下地,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的走过去,直到这一刻,她的肩膀,才真正像卸下了最后的包裹一般,松快耷拉下来,哭瘪瘪的伸出双手。
放松下来后,前头那些对哥哥受伤的担忧、迷路找不到出口的恐惧、见不到父母亲的伤心,林子里的奇奇怪怪,还有刻薄二姨妈的碎言碎语,种种委屈和难受的心情在一瞬间爆发,让她的坏情绪像被点燃的烟花般,“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炸出一串串火花。
喜哥儿摸了摸凑到跟前一把抱住自己的月娘的后脑勺,心里头一阵发懵,丈二摸不着头脑。
他这不过睡一觉的光景,为何感觉他妹妹好像跟自己失散了十年一般,拽着自己不松手。月娘很少哭,可看她现在这架势,分明就是在哑声撼哭了,莫不是他睡着之后错过什么大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穗子你看看你主子啊,她这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怎么说哭就哭了?月娘你别哭,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去找爹给你出气!”
喜哥儿心里头心疼妹妹,嘴巴上急急躁躁的,手上却是一下一下顺着月娘的背,轻轻的安抚她,丝毫不见不耐烦。
林月娘最后忍住了,没在别人的地盘上大把掉眼泪。
她小大人一样抬起手摸摸喜哥儿的脑袋,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父母不在身边,她第一次感受到那种不知所措的心慌和无力,就像是掉出温暖巢穴的小燕子,还没有学会飞翔,就要独自面对这硬邦邦的世界。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是没有见到母亲。
大太太平日里起得晚,故不喜欢立规矩晨昏定省,喜哥儿和月娘习惯了清早爬起来练功,早早便醒了,这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住了。两人似有默契般纷纷起床,惊动了守夜的丫鬟,忍着困意帮两个孩子更衣洗漱。
两个人拣了前一天发现的那小厨房附近的空地练起武来,穗子并另外两位作目瞪口呆状的符家丫鬟守在他们身边,看尊贵的小姐少爷们,一脸认真,丝毫不掺水分,一下一下,练习拳棒功夫。
两人的棍和剑都没随身带来,他们找了小厨房借了两根擀面杖练了起来,场面应该算得上滑稽,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感到有什么可笑的。反而,他们被这种努力和认真感染,脸上真心实意的显出钦佩的神色。
突然改变的环境里,唯有练武是和平时无二的活动。
林月娘觉得自己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的热爱和依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