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忘性大,喝了碗姜汤,在母亲怀里赖了会子,就把对爹爹单方面的愤恨忘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天已大亮,林大人已经骑马去了县衙,两个孩子也在温暖的厢房睡回笼觉。林夫人从厢房出来,轻轻拢上门,在耳房躲懒的林妈并小丫鬟穗子赶紧迎了上来,跟着夫人去往书房。
林夫人站着想了想,开了墨盒沾了墨,绢花小楷在宣纸上写道:
衣、食、住、行四个字。
然后,在衣项名下,有写到春夏秋冬各色成衣、布料,并月娘、林夫人几套头面,喜哥的玉佩汗巾,赏给下人的荷包等。
在食项名中,有当地时鲜的野味山珍,名贵药材,锅碗瓢盆,炊具,点心干粮,盐醋调料,糖饵果品,香蜡白纸等。
又在住项写了,住家出门的炭盆手炉,新弹的被褥,马凳夜壶,脸盆脚盆等。
行项里面,有布鞋,碎银子,刀,马车驴车等。
林夫人行笔极快,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写满了一张大纸。待写满两张大纸后,林夫人才停了笔,意犹未尽的吁了口气。
“小姐,今年为何要置办这么许多东西。。。要是往年。。。,这就是把城南老李头家的马车都雇了,怕是也装不完些个东西啊。”
林妈是林夫人的陪嫁,私下里,还是叫林夫人小姐。她听林夫人读完两张大纸上的明细,没忍住发了问。
“我正要和你们讲,这次去京里后,我和喜哥儿月娘他们就不再回来了。正好你提到,就计议一下,府里的这些人怎么安置。你是我从京里带来的老人,你和你当家的这次随我回京,其他家在本地的,不管是买的还是做短工的,你去问问他们今后做何打算,愿不愿和我们回京,若不愿,那就多给些银子放了吧。只是提醒他们不要声张。”
虽然知道林夫人和林大人总有一天会回京,但听到这一天已经提上日程的时候,林妈还是稍稍有些反映不过来。她陪着夫人出嫁生子直至今日,月娘是夫人在渠县生的,如今月娘都快六岁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林妈一时有些感慨。
“那夫人意思是把这宅子里的人都遣散了吗?”
“留个做饭的庄婶子吧,老爷年后还要回这里等调令下来,做饭还得庄婶来,诗竹只管贴身跟随照顾老爷起居就是。”
“娘。。。”
林夫人听见月娘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赶忙开了门看去,见月娘只穿了小衣,批了层被子就这么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立时头就三个两个大了。
林妈赶紧出了门子迎上去,一把连被子带人把月娘抱起来往厢房里跑。话是谈不下去了,林夫人收了笔墨交给穗子,也往厢房过去。
林夫人过去时,林妈正一边小声絮叨月娘,一边把衣服给月娘一件件穿上。
“林妈,把衣服给我吧。”林夫人进屋说道。
接了林妈手里的衣服,把月娘抱在膝上,脸色和颜悦色的很,嘴上却是不留情。
“月娘,你今年几岁了?”
“我六岁了。”
“原来月娘已经六岁了啊,我们这次回京城,看到你烯梦妹妹和烯娟姐姐,娘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告诉她们我们月娘六岁了还裹着被子出门怎么办呀?”
这话一出,林月娘瞪圆了眼睛,赶紧直起身子拿小手去捂林夫人的嘴。
“不要不要,娘你不要说!”
林夫人顺势搂着月娘,咬了咬她的小手手,
“娘记性不好,可不能随便答应你,娘看多了你这样子,可不就顺嘴说了。”林夫人摊手,一脸无辜的说。
“那,那我就这一次,下次不这样了,娘你能不能努力忘一忘?!”
“你要真的能做到,那娘也努力做到好不好?”
“好!”
反抱着月娘,林夫人抬头朝旁边捂嘴偷笑的林妈投过去一个得逞的微笑,一向恬淡稳重的夫人竟有了些做姑娘时调皮捣蛋的影子。
“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叫你哥起床。今日月娘也一起来练些大字吧。”林夫人把月娘放下,牵起她的手慢慢走着,去叫醒还在熟睡的喜哥儿。
从此往后的时日,俩兄妹明显忙碌起来,早晨早起练武已成了惯例,林大人对喜哥儿念书管束得更紧,一天里有半天月娘都见不到喜哥儿的人影。不过林夫人也不让她闲着,如今正是采买各色年货衣物的时候,今年比之往年,又更忙碌,林夫人破了例,不管料理何种家事,必处处带上月娘。林夫人忙的脚不沾地,月娘在边上看着也觉得疲乏了。
因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项,等府里终于消停下来,就已经到了年边边上了。
府里原本热闹的人气散了许多,如今到处空空旷旷,草木又少了打理,加之朔风摧残,早就没了型致,有些荒芜萎顿。
月娘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耍,她跑到院子里,掰了根枯焦的灌木枝子戳点铺地的小石头子儿。下午的日头打在背上,给她在前面晕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小小姐您在画什么呢?”
月娘听见有人喊她,抬头看见抱着一桶衣服的穗子。
穗子也就十一二岁光景的年纪,是去年开春闹饥荒时流浪到渠县的灾民,林母出城上香时看到头上插了根稻草,要被娘卖了的她,林母想到自己的乖女月娘,再看到在寒冬腊月里如惊弓之鸟一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拿六钱银子买了她。
不过一年时光,穗子以前的人生就已不再可考,也从没人听她说起过往事,不过精神面貌可骗不了人,自来了林府,曾经瘦得跟小鸡子儿一般的人儿,如今顿顿能下三碗饭,力气大了,也爱笑了。
穗子打心眼里感激和尊敬夫人,觉着这世上再没有比夫人更玲珑剔透的人了,她也敬畏林大人,爱护喜哥儿,但更喜欢月娘。
穗子一直觉着,月娘长得像她曾经的村子里,供奉在祠堂里的菩萨娘娘,是瑶池蟾宫里仙女下凡,托生在了夫人怀里。是以每次和月娘讲话,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惊宠惶恐来。
穗子抱着大桶本应直接去把桶里的湿衣服晾了,但看到蹲在地上的月娘小小的背影,莫名的,她就管不住腿,走不动路了。
“小小姐?”穗子半弯着腰同小不点的月娘说话。
“我在画山楂糖葫芦串儿。上次黑炭哥哥给我的山楂葫芦串真好吃,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还能带我再去玩儿。”
说到这,林月娘恨恨地侧头望了望门檐紧闭的书房,手上没停,挑着小棍儿胡乱戳着地面,带出石子底下一片片泥来。
穗子放下木桶,讷讷的看着月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急的抓耳挠腮。
“小小姐,您看我。”
穗子急中生智,蹲下就地取材捞了把石子在手上,上下抛着逗林月娘玩。
月娘平日里养在家里,没见过这等乡野趣味的游戏,她看穗子上下翻飞的巧手,和手里一会儿多出一个,一会儿少出一个的石子,竟有些着迷,也抓了把石子儿有学有样,且把出去玩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了。
这一幕被掀开棉布帘子从正房出来的林妈和林夫人看了个正着,林妈一贯喜欢穗子忠诚踏实,看穗子和月娘相处融洽,便对林夫人道:
“小姐,我往日里看着,穗子是个实诚孩子,虽然脑子不算灵光,倒是胜在忠心护主。如今要回符家,万事都要人手打理,正是缺人的时候哇。”
“小小姐如今还好,等到了府里,按规矩,丫鬟婆子都得配的齐齐整整的。上次奴家去问过,穗子家里早没人了,这里也不是她的故乡,不如让她跟着小小姐,也算是她的造化。”
“嗯,我也是有这么个打算。聪明人儿前些年在京里也看遍了,比着聪明更有聪明的,比着厉害更有厉害的,不管服侍的还是被服侍的,真是头一条看品性。穗子是个好的,你回头跟她说一声,赶明儿先来上房做事吧。”
林妈知道林夫人这是要亲自掌眼了,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里也高兴,赶紧着应了下去。
当晚得了信后,穗子如何高兴,又如何振作精神发誓好好当差不必赘述,只知到了林家一家子准备拔营动身时,穗子虽在待人处事方面还缺些圆转,但论干活做事的利落劲,却也不输那些平时得脸的大丫鬟婆子了。
临行前一天,除了早晨练武,其他的时候一直被关在书房刻苦用功的喜哥儿,破天荒的得一天假,林大人给了孩子们一天时间,让他们和朋友们好好做一个道别。
今儿个清早,习惯了早早起床的喜哥儿没有再睡回笼觉。他鱼一般哧溜下床,穿衣蹬裤踏了鞋就往月娘处跑。月娘此时也醒了,林妈正抱着她,给她系腰带、扣扣子。
“喜哥儿这大清早的着急忙慌干什么去?早饭吃了没?还是等等,一会儿和小小姐一块往正房吃?”林妈手上没停,边问边给月娘扎头发。
“不吃不吃,我带月娘出去吃去。”
喜哥儿要走的紧,跑去拽月娘的手,林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握着月娘头发的手没松,两边左右一拉扯,林月娘只觉得头皮都要裂了。
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去,林月娘的嚎啕哭声就响彻了整个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