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时钟指向七点。

秦生已经躲在画室里磨磨蹭蹭将近两个钟头。

阿素敲开门,用僵硬的普通话催道:“小少爷,先生快回来了。”

知道不能再拖了,才一把拿起盖在身上的白衬衣,走进浴室。

花洒喷出的热水将整个浴室染上一层朦胧的模糊感,缓缓把自己融进水里,他皮肤苍白到透明,若是染上了痕迹四五天消不掉。

秦生来到别墅后便开始讨厌洗澡,偏偏本身就有洁癖,楚辞奕又特别爱往他身上留味,于是整日在矛盾和纠结中度过。

穿上宽大的白衬衣,半透明的质感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线条,他闭上双眼,不敢往镶了镜子的墙壁上看,一定像勾引人的妖精,难看极了。

七点半,阿素拿着一串钥匙匆匆下楼,随后便响起一阵阵皮鞋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很快,一件质感上乘的纯黑色平驳领西装映入眼帘。

楚辞奕回来了。

他是个非常着重细节的男人,西装的袖口和衣角都被烫得十分熨帖,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绅士而沉稳,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淡褐的眼眸幽深得如同平静的海洋,一望无际没有尽头。

秦生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起来,一半是因为心虚,至于另一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嘴唇有些干涩,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男人的神色,楚辞奕的心思向来缜密,情绪不外露,但仔细观察,总能看出点什么。

他心情好像不太好,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疲倦。

秦生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有累的时候?

大约是探究的目光过于迫切,完全不加掩饰,楚辞奕只感觉有根晃动的狗尾巴草在心口处轻轻勾了下,又苏又痒,便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抬眸,迎面和拘谨、细长微翘的丹凤眼对了个正着。

被灼伤了似的,秦生迅速后退了一步。

……还是那么游刃有余。

秦生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楚辞奕手里把玩着一个白色圆形的物件,上面沾了点淤泥,秦生一下子认了出来,是他好不容易拆下来的报警器,应该早就处理掉了,现在却落到楚辞奕手里,不用想都是阿素那个间谍干得好事。

预想到晚上的日子不太会好过,秦生一阵心悸,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问道:“你没去美国吗?”

“计划有变。”楚辞奕脱了领带,将西装挂在沙发上。

“你骗人!”秦生的语气又急又冲,漂亮的眸子燃烧着一簇愤怒的火焰,气急败坏地想要拆穿眼前装模作样的男人:“你明明是去——是去——”

男人一边卷起白色衬衫袖口,微微扬眉,似乎对他后半句话颇有兴趣:“我去做什么?”

秦生哽了一下,嘴里的话像卡壳了似的,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没什么。”

他撇开脸,好像无声地反抗。

男人没有半分生气的迹象,反而冲他站立的方向招了招手:“坐过来。”

从容不迫且沉稳的语气,实际夹带着隐隐的威压,令人难以拒绝。

秦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踌躇不决。

男人眸中含着戏谑,持起筷子在桌上点了两下:“现在是吃饭时间。”

言下之意,是不会做其他的事情了。

仿佛被一眼看穿,秦生心中羞恼,动作拖拖拉拉,良久才上前。

楚辞奕一抬手,将他带上了腿。

一凑近,便闻到淡淡的洗衣粉香,明明很柔和的味道,却熏得他头脑发胀。

……

这顿饭吃得如同踏上一段艰难困苦的旅程。

秦生低垂着眼,四周有源源不断的热气袭来,除了夹菜的手,他几乎没有动过,僵硬得仿佛一尊木雕。

“又想走?”

男人的声音带了点审讯的味道。

“没有……”秦生不去看他,声音细如蚊呐。

楚辞奕挑眉:“为什么破坏警报器?”

别墅外有花园围着,警报器挨着花园埋在土壤里,他足足花了三个月寻找,用两天的时间把它们统统挖了出来,没想到在最后一天被抓了个正着。

秦生的脑子嗡嗡响:“……它自己坏的。”

“是吗?”

玩味揶揄的轻哼。

“早说了,那不是关你的,我若不在,别墅里就剩你和阿素两人,很不安全。”

“哦。”秦生抿着唇,拿起筷子专心戳碗里的米饭,直到米饭一块一块,不能再糟蹋了,再将汤的葱花细细挑了出来,一勺一勺的喝汤,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若是耳根没有渗出的那层薄薄的汗珠,说不定还真能蒙混过关。

“你在心虚。”

“我没有。”

“那为什么出这么多汗?”

秦生感觉自己的耳垂被冰凉的指尖勾了一下。喃喃应道:“天气……太热了。”

这种缓慢的、不温不火的审问,犹如一根长满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拴紧,缓缓扎进皮肤,困在其中,闷闷的,钝钝的,虽不是尖锐的疼,却叫人无所适从。

秦生浑身难受,加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冷硬的红木椅上,肌肉的神经更是不受控制地乱跳,后来实在忍不了了,便一口气将汤喝得精光,刚要起身,男人宽大的手掌收紧,将人直接带了回来。

“把牛腩吃完再走。”

像命令的口气。

秦生最讨厌楚辞奕这副样子,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祈求怜悯的小宠物,想起来时费尽心思逗趣,想不起来便丢弃在旁十天半个月,霸道又随心所欲。

如同刚进别墅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知道他害怕排斥,想要他的时候依然要了他,连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秦生气极,知道反抗没有效果,只好三下五除二地将牛腩往下咽,表情狰狞得根本不像在品尝一碟精心烹饪过的食物,而是在嚼蜡。

“那么难以下咽?”

楚辞奕拿起餐巾,擦拭他嘴角残留的蘸酱,动作细致温柔,仿佛对待一片珍贵精美的瓷器。

“很难吃。”

秦生的脸只有巴掌大,餐巾能将他鼻梁骨以下的脸部位置全部包住,留下紧皱的眉头和上挑的丹凤眼,嘴里发出的声音因为擦拭的动作变得含含糊糊,还有点可爱。

楚辞奕轻笑一声,擦拭的动作放慢了。

还没完没了了。

秦生等得着急,黑亮的眼瞳里迅速闪过一抹不耐,想要发作却极力地忍耐,幸好克制住了,压低声线商量道:“我吃完了,想洗手,能放我下来吗?”

楚辞奕抬起手,顺了顺他柔软的黑发,摸小猫似的。

“去吧。”

男人这样做,明显是被取悦到了。

秦生快速下地,朝楼梯口走去。

“卫生间往右,楼下是画室。”楚辞奕慢条斯理地把盘里的苦瓜分成三份,再将其中一份倒入碗中,掺着米饭一起咽下。

秦生脚步一顿,嘴硬道:“我去画室,顺便洗手。”

“那就把画板拿上来画。”

话音刚落,楚辞奕便受到了迎面投来的怒视。

男孩的眼底有雾气,显然炸毛了。

……

楚辞奕用餐的姿态从容而优雅。

等盘中的苦瓜空空如也,秦生下楼也有一小会了。

“他闹什么别扭?”

这句话对着一旁阿素问的。

秦生也不是整天想着离家出走,至少在将近两年内,除了喜欢说些嘲讽的话,其他方面都表现得很温顺。

“小少爷一直在看财经杂志。”

阿素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口里流露出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语句流畅,完全不像和秦生对话时,磕磕绊绊,吃力的样子。

若被秦生看见,指不定又得发怒,骂姓楚的一家都是骗子,连保姆也不例外。

楚辞奕有些意外。

秦生向来不看财经杂志。

楚家根基深厚,一举一动被外界关注,五年前,秦生刚被带回别墅,模样和性格都要比现在青涩,跟楚辞奕出门恰巧就被拍到了,他张着嘴,被亲得面红耳赤,整个人几乎能掐出水来。

换成旁人看过就罢了,偏偏秦生自尊心强,接受不了自己一副狐狸精般软绵绵的模样被拍下来公之于众,当即恼羞成怒,躲进房间半个月没出过门。

后来,楚辞奕让杂志社撤了照片,为此还尝到了不小的甜头,但秦生对这类杂志的阴影一直难以抹去。

“您不是要跟杨小姐订婚了吗?都上财经频道的封面了,就算他不想看,无意中瞥上一眼,自然而然就看到了。”

阿素陷入回忆,今年年初的时候,小少爷跟先生吵架,还红着眼让他赶快订婚,好放他离开。

结果真传出了订婚的消息,又闷闷不乐。

简直是矛盾的结合体。

楚辞奕的手指在红木桌轻轻叩了叩。

“哪位杨小姐?”

“您忘了吗?”

阿素惊讶:“三个月前她参加过楚老先生六十大寿的宴席,您就坐在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