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黎九一曲舞罢,息茗太后的脸色已忧虑得像是天边即将滚下的阴雷。
“娘娘切莫烦忧。”卫宁苓半依在靠垫上闭目养神,神色依旧如常。
“即使眼拙如我,也发现了此舞与广仪殿下一事之蹊跷…那么我想,他们现在也该明白了。”
她眸色淡定地从桌上拢过一捧炒得香脆的葵瓜子,看着殿下方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低声议论的老臣与贵族们,
“…嘴乃杀人之刀,再等等,给他们点时间。”
然后碰了碰皱眉不语的息茗,朝她递过几颗葵瓜子,微笑,“不如,我们先吃个瓜子?”
“缨宁长公主,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息茗接过瓜子,却捏在指尖并不吃,低声问道。
“没什么目的。”
卫宁苓满不在乎地依在垫上,眼底浮现出一丝嘲讽般的笑意,“大概,只是不忿。”
“不忿?长公主你聪慧才情皆冠绝六宫,如今身处高位,又贵为卫家家主,怎会还有所不满?”
“娘娘啊…”
她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
卫宁苓看着头戴假面的黎九收剑自鼓上跃下,与众舞女与那名乐师一起走至大殿中央,朝殿下几位拜去。
“好!”
一侧的青袍少年突然猛然站立,大声地朝殿中的黎九等人拍起巴掌,狂喜一般咧嘴大笑了起来。
紧接着,剩下的所有人原本还在煞有介事地低声谈论着什么,如今闻声,连忙抬起头,纷纷交头接耳着赞叹起来舞者曼妙的舞姿来。
卫宁苓无言垂眸,然后她撑起身子,附在呆愣在地,没有参与进这一片祥和之音的息茗耳侧,浅笑着喃喃。
“好好记住这大殿里的人们吧…东海,西疆,北凉,还有扬州的诸位贵族臣子们。
哈哈…他们可是如今卞唐仅剩的栋梁啊!”
“荒谬…”息茗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什么,可却睁大眼睛哽住了。
真是荒谬,她仍旧在想。
我堂堂卞唐江都,千里江山万里疆域…怎会找不出区区有志之人!
所谓栋梁,怎会是满朝如此言辞笨拙,目光呆滞,满腹草莽沾沾自喜而不自知之人!
——
青袍的鸿王仍在拍掌大笑,贵族们搂着怀中的女奴调酒取乐。
黎九将巨剑放至身旁的舞女手中,并未摘下面具,面色坦然地朝殿上走去。
“你是…”宁氏欣喜地站立起来,她身边的老宫女连忙上前,搀扶着鹤发的老人走至殿下。
黎九低头不语,默然跪地垂下了眸子。她身后的舞女们也低头长拜,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萧世离原本已经悄然退至宴席的角落处,伏地跪拜,见状微微抬起侧脸,眸色暗沉地望着殿上的情况。
他的目光划过一直在旁喝酒看戏的息诚,和那几名金袍雪鹤的女眷,最后扫向殿上端坐的新皇李旻兆,穆然定住了。
我认得你,他在心底安静地说道,背后不知为何缓缓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一直凉到了心头。
竟会是这样?
宾客大臣们依旧在毫无顾忌地饮酒。
息茗在垂眸沉思,黎钰和身侧侍卫们笑着议论着什么,长公主虽是依在塌上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眼神却没有离开过黎九与宁氏一眼。
甚至连他印象里一直野心勃勃的息诚也放松了下来,根本没有人在意到一个角落里卑贱乐师的异样。
他攥紧了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埋下头紧闭双眼,居然不敢再看那位尊贵的小皇帝一眼。
九儿,他的那张脸,我之前见过。
——
“你快来…哀家认得你。”
宁氏左手紧紧抓着黎九的小臂,拉她起身。
她像是害怕被人夺走般,五指死死紧握,随后又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想要抚摸黄金面具下的容貌。
“你是…啊,你是谁来着?”
老人皱紧了眉头,像是非常困惑一般喃喃自语。
“哀家记得你的样子。
你特别喜欢闯祸,喜欢偷偷喝酒,然后和军营里的军士们划拳比剑。
别以为哀家都不知道,哀家那是装作看不见,记得可清呢!
哀家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比剑比输了,被对方打得裙子脏兮兮的,委屈地跑到我面前来哭鼻子。
那天可把哀家气坏了。我让你不要再比了,可你后来还是半夜里偷偷跑去院子里练剑。哀家半夜偷偷去看,你连练习的长木桩都斩断了好几根。
结果第二天早上,你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穿着抢来的足足比你大一号的军甲,蹦蹦跳跳地来见我…真真是可气又可爱!”
她拉开黎九的掌心,想要握住对方的手,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她笑着笑着,又沉默了很久。
“大概是哀家太老了,真的不明白你是谁了…
孩子,你喜欢刚开的白海棠吗?”宁氏问。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街上的白海棠都快要落了。”
黎九低头,看着自己拇指上因为常年拉弓而生出的薄茧,轻声回应。
她又回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语气里带了些不明的意味,笑意盈盈。
“等到了明年,您可以陪我去看吗?
我想着,如果我好好看一下,应该会喜欢它们的。”
“真是个好孩子…哀家一定陪你去看,到时候你会喜欢它们的。”
宁氏抬起头温柔地笑了,她的眼底似乎有泪在闪烁,再度向着黎九脸上抬起手来。
“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她轻声问道。
“我…”
黎九抬起手,犹豫了。
她看着宁氏身侧,拼命朝自己摇头暗示的老宫女,又看看后面坐在大殿中央,欲言又止的年轻皇帝,手僵在了半空中。
“解开吧,我知道的。”
宁氏温和地开口,“孩子,你真的很像她,但你不是她。
哀家老了,有时候会忘记很多事情。
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忘记了,但我其实一直都明白。那个明烈如火的孩子,已经在那场战役中永远地死了。
现在,让哀家看看你的脸吧。
哀家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想如今又忘记另一个好孩子的脸了。”
“…是。”
黎九闭目,单手解开了脸上的面具,拿在手里抬起头。
老人认真地看着她,眼眶里有泪水滚落下来。
“原来,真的是很像。”她感叹道,“怪不得哀家刚才在舞中一看到你,就会那么痛心地想起她。
我现在记住你了。孩子,告诉哀家你的名字。”
“儿臣黎九,拜见太皇太后。”
黎九利落地再拜,“对不起,刚才让太皇太后心忧了。”
“哈哈这倒无妨,老人家就是喜欢想起往事…不过,原来你就是黎九。
没想到哀家会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北凉的小狼女,你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明亮而凛然。”宁氏拍了拍她的肩,再度拉起对方的手。
“镇左王,您教出了一个好孩子。”
“臣女性子莽撞,今日之事,还望太皇太后多多担待。”黎钰双手抱拳。
“镇左王不必如此。你们镇守边疆护卞唐安稳,反倒是哀家在这里,为了一点小事伤春悲秋起来了。
还有,长公主,这次的贺礼哀家很喜欢。”她对卫宁苓说道。
“儿臣只想尽心尽力,为太皇太后解忧。”卫宁苓丢了正准备放进口中的瓜子,施施然起身。
“你果然,能一直猜到哀家想要的是什么。”
宁氏赞许地点点头,转过身面对依旧伏地的众人,“乐师和舞女也都过来吧,今天这场舞的所有人,由哀家亲自赏赐。
你们都很棒,尤其是那个吹笛的乐师。
你上前来,开头那几句词是你念的吧?此曲是宫中大雅之乐,你的咬字与韵味都很让哀家惊叹啊…之前可曾在宫中待过?”
黎九心头顿时一紧。
“回太皇太后,小奴出生在北疆。”
萧世离苍白着脸色伏拜,“此次跟随九公主殿下前来,之前,并未到过江都。”
“你是奴籍?真是可惜了,不然哀家还想赏些丝竹古玩,半个清职给你…”
宁氏叹气,“不过,你又为何要带着面具?”
“太皇太后,此乃北疆黎家的风俗。”
黎九连忙抢先一步开口,下意识侧身挡在萧世离身前,略有些歉意地笑着向对方编起了谎来,“他是府里养来取乐的官奴,卑下污浊之人本就不可登王室之堂,更妄论如此国宴。
但我实在是看他才华匪浅,便擅自做主,将他带来了。
黎家有训,面覆假面,便是主人赐以奴隶的一张新容,免得其卑贱之身冲撞了诸位贵族。
太皇太后仁厚,既然要赏,便赏他此次罪功相抵…不要怪罪于臣女的乱来了吧?”
“你的某些地方,还真的和广仪过于相似,那此次就罢了。”宁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
“不过,我并非是在意这些…
这个乐师,让我记起了一个人。”
老人原本浑浊温和的目光逐渐聚焦,她缓缓垂下眸子,神色不明地看着站在乐师身前,体态略微僵硬的黎九,上前一步。
“九殿下,你如今是在江都,所以…
让你府里的奴隶,摘下面具来!”
萧世离原本放松的身形顿时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怕文里说的不太清楚,稍微解释一下太皇太后是怎么突然明白黎九不是镇国公主的。
——
太皇太后(拉手:大概是哀家太老了,真的不明白你是谁了…
黎九:尊敬的太皇太后,我是射手,不是战士啊喂!
众所周知,擅长用弓的和擅长用剑的,手部茧子分布不太一样…
而且,小九同学一直坚决贯彻远程方针,专注抢人头十几年,鸡贼得很(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