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打从出了被颍川王府侍卫掳走一事,魏二娘就格外谨慎。

以前她只有确定有人针对自己时,才会带着柳意。

而今不一样了,她随时随地都带着柳意。

缺点是,又多了个人絮叨自己。

优点是,遇到点事情,比如一个人偷袭这种事儿,魏二娘本人尚未反应过来,柳意就一脚踹了过去。

那中年男人的手指尖将将扫到魏二娘额前的发,带动了几根发丝飘飞,然后就惨叫着摔在了地上。

紧随其后一个女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便大叫着扑了过去。

一个喊,“老爷。”

一个喊,“阿爷。”

这其中,那小郎君的声音有些熟悉。

魏二娘定睛一瞧,登时愣在原地,真没想到,这人竟是许久不见的魏公。

“女郎,你没事吧。”

春寒被上次的事情吓坏了,第一时间抱着魏二娘嚎啕大哭,“女郎女郎,你不要有事。”

魏二娘这才回过神,看着将她围成一个小圈的丫鬟,她低声道,“我没有事。”

倒是魏公,许是柳意那一脚踹的有些狠了,他捂着腰部,“唉哟”的喊着,迄今都没有站起来。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女人用帕子沾着泪,先是唤了魏公两声,没得到回应又冲着魏二娘大喊大叫,“你这女郎,心也忒狠了,这是你的阿爷,是你的亲生父亲。许久不见,你不好好跟阿爷亲昵也就罢了,竟让人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他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你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她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周围有人听见了,不免对着魏二娘指指点点。

有些心直口快的人更是大声道,“不孝女,看她绫罗绸缎穿着,她阿爷素衣麻布的,肯定是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所谓百善孝为先,在晋朝,孝之一字足以压死人。

魏二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谁能想到,久别重逢,魏公没问一句魏夫人的情况,就先一巴掌搧了过来。

倘若不是柳意,以这一巴掌的力度,许是要将她牙给打掉。

足以窥见魏公心底积蓄着多少的恼恨。

可他,有什么资格恼恨?

魏二娘心底也着恼了,假如周围不是站着一堆人,她也许就要指着魏公的鼻子骂上一番了。

可她不能。

她可以不要名声,可以无所顾忌的骂人撒泼,但萧谨生得要名声。

深吸了一口气,魏二娘干脆也拿起帕子沾着眼角,哽咽道,“你们背着我嬢嬢做的什么事,当我不知道?”

这话一出,周围指指点点的人一瞬间哑然了。

这,这还有内幕啊。

“什么事,你闭嘴。”

魏公这时也缓了过来,连忙制止魏二娘,“阿然,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聊。”

倘若魏公一开始摆出这个态度,魏二娘也不会与他为难。

毕竟家丑不外扬。

奈何是他先动手的,也是他故意躺在地上不起来,叫人指点着辱骂她的。

而今想藏家丑了?

没门!

魏二娘才不理会他,仍旧捂着脸哽咽道,“阿爷,嬢嬢与你成亲二十载。是你亲口说过,一生与她白头偕老,是你亲口说过,不介意她只生两女。嬢嬢也曾想过为你纳妾,为家族传宗接代。可你不许,你口口声声只在乎嬢嬢一个人。可事实上呢?你竟早有了外室,还有了个十岁的孩子。”

她指向那脸色阴鸷的小郎君,大哭道,“这也就算了,颍川大乱,你为何带着外室以及这孩子,抛下嬢嬢走了?你是怎么生的心啊,你将嬢嬢一个人抛下,你带着外室离去,你好狠的心,你叫我怎么承认我有这样的阿爷。”

其实她说的也并非瞎话,相反,除了魏夫人没有主动给魏公纳过妾,其他几乎与事实相差不离。

也正因为此,魏二娘情真意切的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听懂了她声音里的悲伤,再加上颍川最近的确很多人出逃,不由得交头接耳,开始对魏公指指点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魏公想让周围人羞辱魏二娘,却没想到魏二娘反手逆转了风向。

当初他想利用的东西,如今成了让他羞愧难当的利器。

他已四十高龄,胡须也隐隐发白,原也是人人敬重的令史台主簿。

而今,却在这陌生的城里叫一堆人指指点点。

连带着那些他不愿意回想的往事都被揭了出来,叫他愈发愤怒。

只是愤怒归愤怒,他却已拿魏二娘没了办法。

不说别的,光那三个丫鬟,就足以让他近不了魏二娘的身。

“阿然。”

他被扶着站起身,声音软和下来,隐带着几分央求之意,“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罢,好不好。”

魏二娘望着他。

许是劳苦奔波,又或者是心事重重,魏公这几个月衰老的有些快。

他的鬓角已泛起银丝,他的胡须也掺杂了白色,眼角的皱纹不消说,便是连嘴角都起了几道痕迹。

“阿爷。”

她轻声道,“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有一天非要好好说话,那只能是在嬢嬢的坟前了。”

话落,她转身上了萧府马车。

赶车的是萧谨生心腹,当即甩了清脆的一鞭,马车快速驶离。

魏公犹有不甘,快步想要追去,却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只能单手叉腰,愤怒的望着马车远去。

马车内。

春寒秋词仍旧惊魂未定,柳意倒是清醒,低声道,“这马车萧府的标志太明显了,女郎,魏公看到了,会不会来府里找女郎?”

魏二娘手中帕子掐紧了。

好大会子才道,“他如何知晓我来了兰陵,又如何知晓我在城中?观他上来便要打我的样子,应是在周围观察良久,才敢冲上来的。”

此话一出,几个丫鬟都瞠目结舌。

秋词快言快语,道,“是萧氏的人?”

说罢,又点了点头,确定道,“一定是她们了,女郎平日里深居简出,基本不见外人,除了萧氏的人,还有谁能知道女郎在兰陵,又如此清楚女郎的行踪!”

而且,偏偏还是在萧谨生出征之后。

前阵子萧谨生虽也离去了十几日,不过那是秘密行事,并没有人尽皆知。

她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就不敢随意动手。

等到今日,萧谨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离去了,而且是确定短时间内回不来的情况下,魏公出现了。

“那现在怎么办?”

春寒性格老实,此刻惶然不已,“那萧府满是陌生人,郎君又出征了,女郎要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魏二娘沉默不语,只愈发用力掐紧掌中帕子。

直到马车停在了萧府门前,她才昂起头,道,“去萧府主院。”

几个丫鬟怔然,但还是跟着一起大步前行。

萧六娘今日格外高兴。

她不仅寻到了那魏氏安然的亲人,还得知她与亲人关系极度不好。

这让她改变了原本的主意,并衍生了新的想法。

那魏氏安然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笑脸,看得她无端厌烦。

不就是有个萧五郎做靠山么。

可如今,萧五郎出征,府里再没人护着她,这时,她那亲人寻来了……

久别重逢,还带着怨怒。

想想就有意思。

只是还没等她坐马车跑到看热闹的点,那魏氏安然就回来了。

她面颊有泪,带着三个丫鬟,一路疾步往主院冲,路过萧六娘身边时,连个眼神都没给。

萧六娘立时便怒了。

这,这算什么。

她热闹还没看呢,这人怎么就回来了。

萧六娘不甘心,也提着裙子跟了过去。

刚撩开帘子进入正厅,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

只见那魏氏安然靠在萧夫人的怀中,正拿帕子不停的沾眼角,还不断哭诉道,“夫人,你说这可怎么办,夫人,五郎不在,阿然只能来寻夫人了。”

萧六娘瞠目结舌。

又上前了两步,总算听清楚了原委。

原来这魏氏安然在东大街正逛着,忽有个几个人冲上前来,说是她的亲人,要她把钱财尽数交出来。

魏二娘当然不肯,那人便当街破口大骂侮辱她,只说的魏二娘伤心欲绝,恨不能一头撞死。

只是,她如今客居萧府,还同萧谨生情投意合,便是撞死,也要先来告诉萧夫人一声。

那萧夫人哪能允许她死,当即好声安慰,又连说要叱责那人,教训那人,魏二娘这才勉强放下了寻死的念头。

不过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仍抽抽搭搭的道,“这些时日,阿然是不敢出府了,也害怕那人再寻上来,只能把安危交给萧夫人了。有萧夫人这般疼爱晚辈的长辈在,一定会保护好阿然的。”

这话说的,倘若不保护好她,那就是不疼爱晚辈?

是说萧夫人不慈?

萧六娘目瞪口呆,她今日才算是知道,什么是舌灿莲花,什么是白的扭成黑的,直的扭成麻花。

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那人分明就是她亲阿爷。

萧六娘急急的上前,打断魏二娘哽咽,大声道,“你撒谎,万一那人真是你的亲人呢?你岂不是让我嬢嬢做了坏人?”

萧夫人有些僵硬的面皮微皱,总算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啊,阿然呀,你还是仔细看看吧,倘若那人真是你亲人,对阿爷不理不问,那可是不孝啊。”

不愧是萧夫人,一张嘴就扣了个“不孝”的大帽子过来。

魏二娘低下头,以袖遮面,沾了生姜的帕子在眼底一绕,瞬时又哽咽了,“阿爷虽说表面严厉,但心里素来是疼爱阿然的,从不曾动过阿然一个手指头。可那人冲上来就要打人,阿然……阿然的阿爷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她哭的声嘶力竭,说的话看似肯定,实则带了满满地情绪。

倘若日后真的对峙起来,别人质问她为何不认亲阿爷,反而满口胡话时,她也可辩解是自己被吓坏了,所以不敢相信。

“阿然一届孤女,在这兰陵城中,真是谁看了谁便想欺上一把。还好阿然有夫人,夫人如此慈善,一定不会看着阿然被人欺侮的。”

魏二娘又加了块砖。

被架的高高的萧夫人不得不露出满脸的笑意,看着魏二娘的眼神愈发锐利。

这女郎年纪不大,还真难缠的紧。

“你胡说,那就是你阿爷,你不承认,那明明是我找……”

萧六娘就没萧夫人这城府了,跺着脚指了魏二娘就要交代出实话。

萧夫人连忙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

“阿然今日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罢,千万莫要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身子,免得五郎惦记。”

“那外头的事儿……”

萧夫人不吐口,魏二娘也就泪眼汪汪的望着她不放松。

直逼得萧夫人不得不说,“你在萧府,便放心,没人害得了你。”

“谢夫人。”

魏二娘见好就收,冲萧夫人施以一礼,颤颤的退下了。

“嬢嬢!”

萧六娘气坏了,“那明明就是她亲生的阿爷,她却不承认,还对着嬢嬢你哭诉,她是想做什么?难道她真狠得下心,连自己的亲阿爷都不认了?”

萧夫人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声道,“这女郎难缠的厉害,遇到危险知道先往我这里来,还一路招摇着过来的。你是不是看见她哭着往我这里跑,才跟过来的?”

萧六娘怔怔的点了点头。

萧夫人冷笑一声,“这萧府这么多人,不光你看到,其他人也看到了。她这是在逼着我不得不保护她,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儿,萧谨生一回来,第一个准先找我。便是老爷,为了萧氏的名声,为了给萧谨生一个交代,也一定会责备我于我。”

这女郎,是在用火铸墙。

虽挡住了外头的野兽,可她就不怕火也吞了她自己?

“嬢嬢,嬢嬢,接下来该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保护她?”

萧六娘气的直噘嘴,她可是辛辛苦苦才找到魏氏族人的。如果萧夫人出手帮忙了,那她不是江边上卖水——多此一举么。

“别着急,她既在萧府,难不成我们还没法子治她了。”

萧夫人冷笑了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笑完,一个小丫鬟便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魏氏女郎病了,魏氏女郎病倒了。”

她的笑便僵在了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