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出了被颍川王府侍卫掳走一事,魏二娘就格外谨慎。
以前她只有确定有人针对自己时,才会带着柳意。
而今不一样了,她随时随地都带着柳意。
缺点是,又多了个人絮叨自己。
优点是,遇到点事情,比如一个人偷袭这种事儿,魏二娘本人尚未反应过来,柳意就一脚踹了过去。
那中年男人的手指尖将将扫到魏二娘额前的发,带动了几根发丝飘飞,然后就惨叫着摔在了地上。
紧随其后一个女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便大叫着扑了过去。
一个喊,“老爷。”
一个喊,“阿爷。”
这其中,那小郎君的声音有些熟悉。
魏二娘定睛一瞧,登时愣在原地,真没想到,这人竟是许久不见的魏公。
“女郎,你没事吧。”
春寒被上次的事情吓坏了,第一时间抱着魏二娘嚎啕大哭,“女郎女郎,你不要有事。”
魏二娘这才回过神,看着将她围成一个小圈的丫鬟,她低声道,“我没有事。”
倒是魏公,许是柳意那一脚踹的有些狠了,他捂着腰部,“唉哟”的喊着,迄今都没有站起来。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女人用帕子沾着泪,先是唤了魏公两声,没得到回应又冲着魏二娘大喊大叫,“你这女郎,心也忒狠了,这是你的阿爷,是你的亲生父亲。许久不见,你不好好跟阿爷亲昵也就罢了,竟让人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他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你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么!”
她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周围有人听见了,不免对着魏二娘指指点点。
有些心直口快的人更是大声道,“不孝女,看她绫罗绸缎穿着,她阿爷素衣麻布的,肯定是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所谓百善孝为先,在晋朝,孝之一字足以压死人。
魏二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谁能想到,久别重逢,魏公没问一句魏夫人的情况,就先一巴掌搧了过来。
倘若不是柳意,以这一巴掌的力度,许是要将她牙给打掉。
足以窥见魏公心底积蓄着多少的恼恨。
可他,有什么资格恼恨?
魏二娘心底也着恼了,假如周围不是站着一堆人,她也许就要指着魏公的鼻子骂上一番了。
可她不能。
她可以不要名声,可以无所顾忌的骂人撒泼,但萧谨生得要名声。
深吸了一口气,魏二娘干脆也拿起帕子沾着眼角,哽咽道,“你们背着我嬢嬢做的什么事,当我不知道?”
这话一出,周围指指点点的人一瞬间哑然了。
这,这还有内幕啊。
“什么事,你闭嘴。”
魏公这时也缓了过来,连忙制止魏二娘,“阿然,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聊。”
倘若魏公一开始摆出这个态度,魏二娘也不会与他为难。
毕竟家丑不外扬。
奈何是他先动手的,也是他故意躺在地上不起来,叫人指点着辱骂她的。
而今想藏家丑了?
没门!
魏二娘才不理会他,仍旧捂着脸哽咽道,“阿爷,嬢嬢与你成亲二十载。是你亲口说过,一生与她白头偕老,是你亲口说过,不介意她只生两女。嬢嬢也曾想过为你纳妾,为家族传宗接代。可你不许,你口口声声只在乎嬢嬢一个人。可事实上呢?你竟早有了外室,还有了个十岁的孩子。”
她指向那脸色阴鸷的小郎君,大哭道,“这也就算了,颍川大乱,你为何带着外室以及这孩子,抛下嬢嬢走了?你是怎么生的心啊,你将嬢嬢一个人抛下,你带着外室离去,你好狠的心,你叫我怎么承认我有这样的阿爷。”
其实她说的也并非瞎话,相反,除了魏夫人没有主动给魏公纳过妾,其他几乎与事实相差不离。
也正因为此,魏二娘情真意切的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听懂了她声音里的悲伤,再加上颍川最近的确很多人出逃,不由得交头接耳,开始对魏公指指点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魏公想让周围人羞辱魏二娘,却没想到魏二娘反手逆转了风向。
当初他想利用的东西,如今成了让他羞愧难当的利器。
他已四十高龄,胡须也隐隐发白,原也是人人敬重的令史台主簿。
而今,却在这陌生的城里叫一堆人指指点点。
连带着那些他不愿意回想的往事都被揭了出来,叫他愈发愤怒。
只是愤怒归愤怒,他却已拿魏二娘没了办法。
不说别的,光那三个丫鬟,就足以让他近不了魏二娘的身。
“阿然。”
他被扶着站起身,声音软和下来,隐带着几分央求之意,“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罢,好不好。”
魏二娘望着他。
许是劳苦奔波,又或者是心事重重,魏公这几个月衰老的有些快。
他的鬓角已泛起银丝,他的胡须也掺杂了白色,眼角的皱纹不消说,便是连嘴角都起了几道痕迹。
“阿爷。”
她轻声道,“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有一天非要好好说话,那只能是在嬢嬢的坟前了。”
话落,她转身上了萧府马车。
赶车的是萧谨生心腹,当即甩了清脆的一鞭,马车快速驶离。
魏公犹有不甘,快步想要追去,却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只能单手叉腰,愤怒的望着马车远去。
马车内。
春寒秋词仍旧惊魂未定,柳意倒是清醒,低声道,“这马车萧府的标志太明显了,女郎,魏公看到了,会不会来府里找女郎?”
魏二娘手中帕子掐紧了。
好大会子才道,“他如何知晓我来了兰陵,又如何知晓我在城中?观他上来便要打我的样子,应是在周围观察良久,才敢冲上来的。”
此话一出,几个丫鬟都瞠目结舌。
秋词快言快语,道,“是萧氏的人?”
说罢,又点了点头,确定道,“一定是她们了,女郎平日里深居简出,基本不见外人,除了萧氏的人,还有谁能知道女郎在兰陵,又如此清楚女郎的行踪!”
而且,偏偏还是在萧谨生出征之后。
前阵子萧谨生虽也离去了十几日,不过那是秘密行事,并没有人尽皆知。
她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就不敢随意动手。
等到今日,萧谨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离去了,而且是确定短时间内回不来的情况下,魏公出现了。
“那现在怎么办?”
春寒性格老实,此刻惶然不已,“那萧府满是陌生人,郎君又出征了,女郎要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魏二娘沉默不语,只愈发用力掐紧掌中帕子。
直到马车停在了萧府门前,她才昂起头,道,“去萧府主院。”
几个丫鬟怔然,但还是跟着一起大步前行。
萧六娘今日格外高兴。
她不仅寻到了那魏氏安然的亲人,还得知她与亲人关系极度不好。
这让她改变了原本的主意,并衍生了新的想法。
那魏氏安然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笑脸,看得她无端厌烦。
不就是有个萧五郎做靠山么。
可如今,萧五郎出征,府里再没人护着她,这时,她那亲人寻来了……
久别重逢,还带着怨怒。
想想就有意思。
只是还没等她坐马车跑到看热闹的点,那魏氏安然就回来了。
她面颊有泪,带着三个丫鬟,一路疾步往主院冲,路过萧六娘身边时,连个眼神都没给。
萧六娘立时便怒了。
这,这算什么。
她热闹还没看呢,这人怎么就回来了。
萧六娘不甘心,也提着裙子跟了过去。
刚撩开帘子进入正厅,就听到一阵低低的哭泣。
只见那魏氏安然靠在萧夫人的怀中,正拿帕子不停的沾眼角,还不断哭诉道,“夫人,你说这可怎么办,夫人,五郎不在,阿然只能来寻夫人了。”
萧六娘瞠目结舌。
又上前了两步,总算听清楚了原委。
原来这魏氏安然在东大街正逛着,忽有个几个人冲上前来,说是她的亲人,要她把钱财尽数交出来。
魏二娘当然不肯,那人便当街破口大骂侮辱她,只说的魏二娘伤心欲绝,恨不能一头撞死。
只是,她如今客居萧府,还同萧谨生情投意合,便是撞死,也要先来告诉萧夫人一声。
那萧夫人哪能允许她死,当即好声安慰,又连说要叱责那人,教训那人,魏二娘这才勉强放下了寻死的念头。
不过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仍抽抽搭搭的道,“这些时日,阿然是不敢出府了,也害怕那人再寻上来,只能把安危交给萧夫人了。有萧夫人这般疼爱晚辈的长辈在,一定会保护好阿然的。”
这话说的,倘若不保护好她,那就是不疼爱晚辈?
是说萧夫人不慈?
萧六娘目瞪口呆,她今日才算是知道,什么是舌灿莲花,什么是白的扭成黑的,直的扭成麻花。
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那人分明就是她亲阿爷。
萧六娘急急的上前,打断魏二娘哽咽,大声道,“你撒谎,万一那人真是你的亲人呢?你岂不是让我嬢嬢做了坏人?”
萧夫人有些僵硬的面皮微皱,总算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啊,阿然呀,你还是仔细看看吧,倘若那人真是你亲人,对阿爷不理不问,那可是不孝啊。”
不愧是萧夫人,一张嘴就扣了个“不孝”的大帽子过来。
魏二娘低下头,以袖遮面,沾了生姜的帕子在眼底一绕,瞬时又哽咽了,“阿爷虽说表面严厉,但心里素来是疼爱阿然的,从不曾动过阿然一个手指头。可那人冲上来就要打人,阿然……阿然的阿爷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她哭的声嘶力竭,说的话看似肯定,实则带了满满地情绪。
倘若日后真的对峙起来,别人质问她为何不认亲阿爷,反而满口胡话时,她也可辩解是自己被吓坏了,所以不敢相信。
“阿然一届孤女,在这兰陵城中,真是谁看了谁便想欺上一把。还好阿然有夫人,夫人如此慈善,一定不会看着阿然被人欺侮的。”
魏二娘又加了块砖。
被架的高高的萧夫人不得不露出满脸的笑意,看着魏二娘的眼神愈发锐利。
这女郎年纪不大,还真难缠的紧。
“你胡说,那就是你阿爷,你不承认,那明明是我找……”
萧六娘就没萧夫人这城府了,跺着脚指了魏二娘就要交代出实话。
萧夫人连忙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
“阿然今日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罢,千万莫要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身子,免得五郎惦记。”
“那外头的事儿……”
萧夫人不吐口,魏二娘也就泪眼汪汪的望着她不放松。
直逼得萧夫人不得不说,“你在萧府,便放心,没人害得了你。”
“谢夫人。”
魏二娘见好就收,冲萧夫人施以一礼,颤颤的退下了。
“嬢嬢!”
萧六娘气坏了,“那明明就是她亲生的阿爷,她却不承认,还对着嬢嬢你哭诉,她是想做什么?难道她真狠得下心,连自己的亲阿爷都不认了?”
萧夫人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声道,“这女郎难缠的厉害,遇到危险知道先往我这里来,还一路招摇着过来的。你是不是看见她哭着往我这里跑,才跟过来的?”
萧六娘怔怔的点了点头。
萧夫人冷笑一声,“这萧府这么多人,不光你看到,其他人也看到了。她这是在逼着我不得不保护她,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儿,萧谨生一回来,第一个准先找我。便是老爷,为了萧氏的名声,为了给萧谨生一个交代,也一定会责备我于我。”
这女郎,是在用火铸墙。
虽挡住了外头的野兽,可她就不怕火也吞了她自己?
“嬢嬢,嬢嬢,接下来该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保护她?”
萧六娘气的直噘嘴,她可是辛辛苦苦才找到魏氏族人的。如果萧夫人出手帮忙了,那她不是江边上卖水——多此一举么。
“别着急,她既在萧府,难不成我们还没法子治她了。”
萧夫人冷笑了起来。
只是,还不等她笑完,一个小丫鬟便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魏氏女郎病了,魏氏女郎病倒了。”
她的笑便僵在了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