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珍馐阁里走出来,上了马车,魏二娘仍有些恍惚。
她这算是,被委婉的拒了么。
还没张口,就被拒了。
一时间,魏二娘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应该失落。
亦或者,有一丝淡淡的伤心。
她正出神,马车忽然顿了一下。
车夫隔着帘子喊道,“二娘子,前头有人拦了马车。”
魏二娘醒过神来,问道,“是谁拦的,可瞧清楚了?”
“回二娘子,瞧着像是……”车夫声音一顿,压低了许多,“是范家二郎,他停在了咱马车前,说要见二娘子。”
说起范二郎,自颍川宴会一别,便不曾见过他了。
魏二娘从范三娘只言片语中知晓,他那日在颍川王跟前胡言乱语惹恼了范家主,竟是将他送回了顺阳本家,本家又将他送到了南阳军队,好生磨砺了一番。
如今,才将将回来。
毕竟是帮过自己的人,魏二娘犹疑片刻,还是下了马车。
许久不见,那英挺的儿郎皮肤黑了许多,人也似凭空长了几岁。
只余那吊儿郎当的笑,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阿然。”范二郎一瞧见魏二娘,眼睛便亮了。
他迫不及待的上前两步,急促道,“许多个时日不见,你……你又长高了,颜色也更好看了。”
正值豆蔻的女郎,往往个把月便长开几分。
倒也不算稀奇。
魏二娘垂头,低声道,“多谢郎君夸奖。”
范二郎抿了抿嘴,片刻后才道,“这些日子,我被送家族送去了南阳,磨砺了些时日,皮肤有些糙了,人也有些丑了,还沾染了些坏习惯。阿然,你可介意?”
他语气有些急促,双眼放亮,既期待,又恐惧的盯着她。
魏二娘一时有些怔愣。
难道这次,范二郎竟真是对她用了情不可?
可她,早已不敢对他用情。
“郎君这话问的突兀。”
沉思片刻,她还是道,“朋友如何,阿然从来不介意。”
朋友。
她说,他们是朋友。
范二郎表情尽失,他怔怔的望着魏二娘,尔后,颓然的垂下了头。
先前他来时还曾跟妹妹范三娘讲过,当时范三娘便说,莫要去碰钉子,阿然并不心悦你。
他不相信,骑着马便过来了。
可结果真如范三娘所料,她的确不心悦他。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你这女郎。”范二郎苦笑,忽又抬起头,认真又严肃的看向她,“我知道你想寻个人嫁了,也知道你那黑心阿姐想要你做妾。都到了这么为难的地步,你都不愿嫁我?”
魏二娘一时瞠目。
转而想到,范三娘是知晓这些的,范二郎是她嫡亲兄长,知晓则个便不稀奇了。
“你……仔细想一想。”范二郎低声道,“你便是再寻个郎君,也找不到如我这般喜爱你的,更是难寻我这般身份的。只消嫁给我,莫说是一个王妃,便是颍川王也为难不得你。”
他这话没有夸张。
顺阳范氏嫡子正妻,颍川王就是想给个脸色,也得思量再三,更何况区区一个魏大娘。
倘若没有上辈子,魏二娘定是一口应了。
然而过去的记忆太恐怖。
他的冷漠,他的偏心,早就寒透了她的心。
魏二娘这辈子宁肯嫁给贩夫走卒,宁肯缴了头发做尼姑,也不肯再嫁给他。
即使,他这么卑微的,央求的,看着她。
魏二娘后退了两步,忍着心中奇怪的感觉,摇了摇头。
“郎君说笑了,我与三娘素来交好,三娘的阿兄,便也是阿然的阿兄。既是阿兄,便当尊敬以待。”
魏二娘对着他行了个礼,“郎君离家才归,应当多陪伴家人才是,阿然家中尚有事,先行告退。”
她转身上了马车,范二郎怔怔的望着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后退。
他只是伸出手,捂着胸口的位置。
那里不知为何,有点点闷闷的,像是……愧疚。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上辈子倒贴也要嫁给他,却被百般冷待,被人污蔑算计了,他也不曾寻过真相,而是直接大笔一挥,将她休下了堂。
而今,她不心悦他了,甚至对他避之不及,反倒是吸了他的眼,让他上了心。
魏二娘不知道这算什么。
是不喜欢自己的便是珍贵的?
亦或者,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可能两者兼有,但已经不重要了。
没有人在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后还会重蹈覆辙,再扑火海。
魏二娘亦如是。
回到魏家,还没进君园,就瞧见兰妪站在分岔路口,望眼欲穿的在等待。
一瞧见魏二娘,她双眼一亮,立时冲上前来,道,“二娘子,你可回来了,快去主院看看吧,夫人哭了一个晌午了。”
“出什么事情了?”魏二娘问。
“嗨,能让夫人不顾仪态流泪的还能有谁。”兰妪叹了口气,“是大娘子,传了消息来,说王爷除了洞房花烛那天留宿了一晚,其他时候日日留在一个姓刘的侧妃那里,不曾瞧过她一眼。”
一般女郎家出嫁了,哪怕过得不好,也要给娘家报个假信,好让爷娘放心。
这个大娘子可好,真是有多惨说多惨,连王爷打了她一个耳光,对她极粗暴这些事儿都说了出来。
魏夫人又是个心疼大女的,听了这话,真是哭的眼睛都要瞎了。
魏公不曾下工,魏二娘又出门了,整个魏家竟是连个能安慰魏夫人的都没有。
兰妪也是没办法,才在这里等的。
说着话,魏二娘和兰妪一起进了主院。
魏夫人正捂着脸抽噎,听到开门的动静,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道,“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么。”
往日里,魏夫人声音是多么清爽,说话是多么脆利,整个人带着一股干练劲儿。
而今,她就像是一朵被打蔫的花,枯败,凋零,脆弱。
魏二娘心疼的走上前,握住她手,低声道,“嬢嬢,是我,阿然。”
魏夫人一愣。
天下所有的爷娘都不愿在孩子跟前落泪,魏夫人也不例外。
当即,她便胡乱的在脸上抹了把泪,强撑着微笑道,“阿然回来了,怎么不回荷园休息,在外头玩的累了罢。”
魏二娘心底一酸。
嬢嬢始终是关心她的。
“我不累。”
她想了想,坐在了魏夫人的对面,“嬢嬢,莫哭了,哭坏了双眼,阿然心疼。”
娇俏俏的女郎端坐在窗前,神情认真,嘴唇微抿。
细说起来,魏家两女郎长相各有千秋,一个单薄清丽,一个妩媚娇艳。
然到底是一个爷娘生出来的,在眉宇之间,脸型之上,还是能寻着隐隐的相似。
如今,魏夫人瞧着魏二娘,就像是看见了未出嫁前的魏大娘,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再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案几上,嚎啕大哭。
大女,她的大女,也曾这般与她讲过话,也曾这般安慰过她。
那么清丽聪颖的女郎啊,合该幸福一生的,怎么就过上了这种日子。
“嬢嬢,嬢嬢……”
魏二娘唤了几声,见魏夫人哭声不减,她也就闭上了嘴,静静地坐着。
等魏夫人抬起头寻帕子的时候,再把自己的递过去。
“我的阿婉,当初我就该坚持不让她嫁过去,魏家算什么,为了阿婉,我便是拼了这条命又如何。”魏夫人一边哭,一边喊,满脸的悔不当初。
以前总觉得,老夫少妻,魏大娘又如此优秀,颍川王总该疼着捧着。
倘若知道是这副境地,她宁肯死了,让魏大娘守孝三年,也不愿她嫁过去。
“嬢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魏二娘叹了口气,“如今阿姐已经嫁了过去,嬢嬢与其在这里后悔,不如好好安慰阿姐,叫她好生过日子才是正经。”
“是了,已经来不及了。”魏夫人怔怔的望着前方虚无处。
蓦的,脑中浮现大女成婚前夜,母女间的悄悄话。
那单薄瘦削的女郎拉着她手,撒娇道,“嬢嬢,听说颍川王的嫡子都已弱冠,正妻更是比我年龄还大,如今主持着王府中馈。我一个半路插进来的继妃,无权又无势,定是举步维艰,说不得连用口饭都要看世子夫人的脸色。”
“倘若,嬢嬢我是说倘若,有个同心协力的姐妹肯帮我,我一定会过的比现在好。”
一个,同心协力的姐妹……
魏二娘察觉到魏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有些许狂热,有些许压抑,还有些许挣扎。
她不禁心底一顿。
“嬢嬢。”她低声道,“可还是有些许不适?拿冷水擦擦脸罢。”
说着,她站起身,亲自捧了一盆水过来,又拿帕子浸湿,攥干水分。
递给了魏夫人。
请凉凉的帕子敷在脸上,很好的缓解了哭肿的双眼。
魏夫人舒服的喟叹了一口气。
又有人恰到好处的伸出手,为她轻揉按摩太阳穴。
更大程度的缓解了头脑的晕眩。
魏夫人扯掉脸上的帕子,正瞧见魏二娘柔柔的笑脸。
“嬢嬢,可还舒服?”
女郎低着声音问。
魏夫人的心一瞬间被分成了两瓣。
一瓣在叫嚣,一瓣在哭喊。
一瓣心疼大的,一瓣要护小的。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